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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商机,共发展,赢未来

        河 边

        2015-06-08 20:18:28

        作者:钟华华

        1
        沉鱼发生那场意外事件后,贵贵暗下决心,要一辈子保护她。
          俩人从村里走过,人们纷纷跳出来,
        [page]像群鬼一样在背后说着沉鱼的坏话。那些话,难听得令贵贵面红耳赤,恨不得扒开条地缝儿钻进去。贵贵捏着拳头,心里气鼓鼓的,他真想冲上去,把那些多嘴舌们打得鼻青脸肿。可当他看见沉鱼面对人们的耻笑,总是一脸呆里呆气的样子,他的心立即被瓦解得支离破碎。
          沉鱼走哪儿,他跟哪儿。村子里有些人啧啧不已,对贵贵的做法表示赞赏。可更多的人,却笑骂说:“贵贵呀贵贵,你又不是你姐的跟屁虫,你成天跟着一个傻丫头顶屁用!你倒是管管你姆妈呀,要不然哪天被河对面的罗圈腿拐跑了,你哭都来不及!”
          贵贵不屑地楞了多嘴舌们一眼,气咻咻地说:“爱谁谁跟谁谁!她的事与我无关!”多嘴舌们,立即像贪食的鸭子,被噎住了。她们伸长脖子,一个个被贵贵呛得无话可说,只有大眼鼓小眼的份儿。
          姆妈叫芦花。可从很多年前起,贵贵就再也没有叫她一声姆妈了。他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只喊她芦花。芦花也知道,别看贵贵小小年纪,可心里记着恨。而这恨,与她打沉鱼有关。
          沉鱼朝河边走去。自从芦花把她打伤后,她就喜欢上了河边。贵贵跟在她身后,也朝河边走去。
          等躲开人群,贵贵小声嘀咕说,“姐,别人骂你,你该吱一声。”话语里,包含着埋怨,也有心疼。可走在前面的沉鱼,仍旧痴痴地愣着头,脸上总像锁了团烟,口水也拉得老长。
          贵贵发现,也就在不经意间,沉鱼渐渐长大了,出落得相当标致。按村里人的说法,简直和姆妈芦花做姑娘时一个模样。
          贵贵跟在沉鱼身后,像她的一个影子。见沉鱼不吱声,贵贵急了,上前两步喊了声,“姐——”。沉鱼这才止住步子,扭过头,瞅了贵贵一眼。贵贵看见,沉鱼的眼神,像一只扑闪的灯。几乎听见“嗖”的一声,眼神就熄灭了,沉重的叹息随即从空中飘来。
          贵贵心里气鼓鼓的。他恨姆妈,像仇人一样恨着。他恨了好些年。就从姆妈一巴掌,把沉鱼打倒在灶台边缘,磕出血的那刻起,他心里一直记着。那仇恨像沉鱼额角的那缕血,在夜里越流越黑,越流越触目惊心。
          那个春上的一天,天气暖烘烘的。整个躲雨镇上,李子花铺天盖地,就连河面上,也浮满了花瓣儿。有缕微风吹来,后檐沟的李子花,甚至飘上了床头。一家人都懒洋洋的。特别是芦花,满脸堆着喜气,像刚过门的媳妇。她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贵贵看见姆妈的身段,也觉得很美,动人心魄。
          村里的男人,表面上赞美,暗地里却咬牙切齿,妒忌爸爸得要命。贵贵爸爸呢,也成天挂着笑,哼小调的歌声,几乎没断过。躲雨镇的闲人,都说贵贵爸爸过的是神仙日子,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
          可没过几天,镇上突然宣布,从很远的一座城市,将要修条铁路到另一座城市,而村子所在的躲雨镇,是必经之地。这可乐坏了村子里的男人。男人们兴奋不已,发誓一定要在修铁路的工程上,大发一笔横财。
          贵贵清楚记得,爸爸把这个消息告诉姆妈芦花时,姆妈芦花的脸色刷地变了。她有点像头愤怒的小兽。她死死盯着爸爸火秋,半天没说一句话,然后扭头就出门下河去了。后来很多日子里,贵贵发现了姆妈不高兴了,总喜欢去河边。
          第二天清晨,屋外面的小路上,外村男人们呼喊声一遍遍传来。声音声嘶力竭,又像是去赴死般雄心勃勃。
          姆妈躲在灶房里,抵着门,轻轻抽泣。
          爸爸火秋显得很坚决,他咬着牙,狠狠踢了几下灶房的门。
          姆妈芦花偏不开,说,“你啥时归家!?”
          爸爸说,“把铁路修到躲雨镇,我就再不出远门了!”他说完,猛地一个转身,把包裹一下甩到了肩上。这时,贵贵看见姆妈芦花冲了出来,她像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扯着爸爸衣角,恳求说,“贵贵他爸,你能不能不走?家里有田有地,春种就能秋收,挣那几个破钱,还要天天担待风险呢!”
          贵贵和沉鱼正睡在床上。爸爸甩掉了姆妈的手,走进屋来。见男人不松口,姆妈又赌气似的,钻进灶房把门死死抵了。爸爸是来向姐弟俩道别。爸爸摸了摸贵贵的脸,对他说,“家里就剩你是男的了,你可得给我看好你姐!”然后她轻声喊了沉鱼一句,沉鱼立即翻身下床,随爸爸到了后檐沟。
          爸爸火秋半蹲着,对沉鱼说话。贵贵支起身子,听见爸爸开口说,“沉鱼,你是姐,你可得给我留心点你姆妈……”没等沉鱼答话,他就扭头大步朝屋外走去。爸爸刚走一会儿,贵贵就听见姆妈拉开了门。贵贵和沉鱼也紧接着爬起来,只见姆妈像匹脱缰的野马,飞快地冲了出去。
          其实,对贵贵和沉鱼来说,爸爸火秋离开家,他们更自由开心了。爸爸在家时,他虎一眼,姐弟俩都会吓得尿尿。
          2
          爸爸是清晨走的。傍晚时分,姆妈就开始去河边张望了。她口里说是去洗衣或洗菜,其实她是朝爸爸去的方向眺望。从那时起,姆妈去河边,沉鱼就悄悄跟上去。那段时间,两人像中了魔咒似的。
          夜里,贵贵问沉鱼,“你成天跟踪姆妈,是不是因为爸爸担心她找男人?”沉鱼在被子下,狠狠蹬了他一脚。以往,姐弟俩睡一个枕头。可不知从何时起,沉鱼主动要求睡到了床的另一头。沉鱼压低声音说,“贵贵,你心眼真坏,她可是姆妈呢,爸爸是担心她有个三长两短!”
          “她才不会呢,那么年轻貌美,才舍不得自己呢。”贵贵有些不服气,他始终觉得,从那天爸爸的眼神和话语里,爸爸说的,正是贵贵心里想的那层意思。
          “贵贵,可别乱说姆妈,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才懂,你们男人懂个屁!”沉鱼又警告她。
          从小,贵贵怕沉鱼,可也喜欢她。沉鱼在村子里,算最懂事的姑娘了。贵贵记得,沉鱼小小年纪开始,就在家里做饭了。那时,她像个管家婆似的,偶尔炒了个腊肉什么的可口的好菜,她总是像捂个宝贝似的,藏在贵贵够不着的地方,一直要等爸爸和姆妈回家,才肯摆出来吃。
          贵贵有些不服气。他也觉得,男人的心思,只有男人才懂。他想从被子里钻到另一头,和沉鱼理论到底。可他刚把头缩进被子里,就听见隔壁的姆妈叹息了一声。贵贵从没见过姆妈那副样子。自从爸爸走后,她像丢了魂似的。眼神不对劲,口吻不对劲,脸上的颜色也像霜打过。贵贵心里知道,这种时刻,是最不该惹她的。要是惹了她,她就会愤怒得像头牲口。
          与沉鱼朝夕相处中,贵贵从沉鱼身上,就深有体会。
          别看沉鱼一副安静的样子,要是把她惹急了,惹毛了,她可以咬你两口。贵贵觉得,自己对男人和对女人的理解天分,远比沉鱼高得多。
          沉鱼教训他时,他虽然有些不屑,可从小沉鱼就一直心疼他,都差点把他疼化了。所以,他心里爱惜着姐姐沉鱼,特别是她那口吻,那身影,那神态,都叫他时时入迷。
          爸爸火秋走后头两年,经常往家里捎来音讯。有时打电话在躲雨镇上,让姆妈和姐弟俩去接。那年头,电话是个稀罕物,接电话也要两元一次。
          姆妈拿着电话,总问贵贵爸爸什么时候回家。贵贵记得爸爸总说铁路快修到躲雨镇了。姆妈不信,爸爸火秋就叫她听电话里开山放炮的声音。姆妈还是不信,爸爸就叫沉鱼听,也叫贵贵听。
          果然,电话里炮声轰鸣,感觉就在躲雨镇不远处传来。
          每次,就只是接电话,家里也要花不少钱。所以,爸爸很少打来。
          爸爸不回来,姆妈就照例天天去河边。不知又过了多久,爸爸电话就更少了,少得连贵贵也数得清次数。日子一拉长,味道就变淡。贵贵发现,姆妈芦花渐渐变了。先前温顺的,村里人人夸赞的姆妈,一下子变得脾气暴躁。
          早些时候,姆妈喜欢把贵贵和沉鱼收拾得干净净,自己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贵贵记得,那时,姆妈喜欢把乌黑的秀发挽紧,一圈圈盘在脑后,然后别上一只漂亮的发卡。她几缕飘落的头发,也被紧紧抿在耳根后面。
          姆妈芦花那时从村子里走过,总是惊起一缕风。
          贵贵记得,要是爸爸不在身边,男人们就会纷纷把头从漆黑的屋子里伸出来,舌头伸得像狗的一样长,还流着哈拉子。姆妈芦花就像是一朵花,飘忽着,旋转着,声音和软,眼神似灯,把村子暗无天日的岁月点缀得有滋有味。要是爸爸走在身边,她白皙的脸上总泛着一点点红晕,天天都像个新娘子。害得村里的二流子眼气不已,笑着骂爸爸火秋说,“火秋,狗日的哪世修来的福,你看你芦花那水色,那身段……啧啧!”
          “还生过两个娃呢!那两个娃,也是眉清目秀,一副副美人胚子!”有人不解气,还拉沉鱼和贵贵一块儿说。贵贵偶尔偷听到,常常心里美气得要死。
          “狗日的火秋!你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人们几乎是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只见爸爸拧拧眉,楞一眼,大家立即变成了缩头乌龟。
          贵贵的爸爸在村里很有霸气,人们羡慕他,可也佩服他。
          可爸爸火秋偏偏不过神仙般的日子,他偏偏要去修那条破铁路。
          姆妈芦花一下子就变了,她眼神迷离,头发也乱了,每天清晨,不像以往那样仔细打扮。她只是胡乱扎一把,丢把草似的把头发丢到脑后,就走田串地去了。特别是每天傍晚,她从河边回来,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到家里,她看沉鱼和贵贵谁不顺心,就是一顿痛骂。
          3
          贵贵觉得,一切事件的根源,就出自爸爸修的那条破铁路。
          沉鱼每天都去跟踪芦花。她前脚走,沉鱼后脚就跟了上去。田里全是庄稼。沉鱼稍显矮小的身子,正好躲过姆妈芦花的视线。
          好几次,贵贵都劝沉鱼,“别跟着姆妈了,大人间的事,孩子最好别插手。再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插手顶个屁用!”
          沉鱼却一脸倔强地说,“当初爸爸交待过,我得看紧点姆妈,要是姆妈出点什么意外,爸爸肯定会打断我的腿!”
          沉鱼说得一脸认真。贵贵知道,姐姐沉鱼做事从小就较真。再阻拦,她会跟你急。要是她急起来,一张白晰的脸涨得通红,像喝醉了酒似的,说不定,还要像条小狗似的咬你两口。
          贵贵亲眼目睹过沉鱼打村里的二流子疤子脸。疤子脸不仅喜欢偷鸡摸狗,还喜欢捉弄村里的姑娘。稍不留神,他的爪子就会在姑娘们刚开始发育的身子上摸几把。
          有次疤子脸手痒痒得慌,伸手摸了沉鱼一把。沉鱼那时刚刚开始发育不久,已经出落得一枝花了。她在村子里人见人爱,老婆子小媳妇们都感叹,往后看,沉鱼简直比姆妈芦花还要强,活脱脱喜得死人。
          那次疤子脸就挨了沉鱼几耳光。疤子脸年纪比沉鱼大,个子瘦得像根竹竿。因为小时顽皮,他姆妈抱着他跌进火塘里烧过,脸上有几块猩红的伤疤,所以村里人都叫他疤子脸。
          那次,贵贵看见沉鱼气得满脸通红,她几乎是跳起来,伸手朝疤子脸抽过去。贵贵听见几声鞭炮爆炸般的声音响过后,疤子脸捂住嘴,“哎哟!哎哟哟!”直叫唤起来,紧接着,他的嘴角还渗出了鲜血。
          疤子脸气急败坏,骂起来,“狗日的沉鱼,奶奶的等着吧,我疤子脸哪天不收拾得你吐血,我不是人养的!”沉鱼见势又扬了扬手,疤子脸慌忙跑掉了。
          村里大人和孩子,总算见识了沉鱼的厉害。那次后,尽管疤子脸怀恨在心,可他也不敢动沉鱼一根指头。
          贵贵这才见识了沉鱼安静的外表下,那些血脉其实像汹涌的河流,除非不给她找个缺口,否则她一个丫头,可以溅你一身血。所以贵贵觉得,关于跟踪姆妈的事,劝也是白劝。
          沉鱼像只猫一样,弯着腰跟在姆妈芦花身后。贵贵无所事事,也只好悄悄跟在沉鱼身后。三个人,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在傍晚来临时,不断走向河边。那段时间,三人像中了魔咒似的,总是在半夜时分,才弄得一身露水,蹑手蹑脚回到家里。
          叫人绝望的是,不知过了多久,就像贵贵猜想的那样,流言猛地从河边传来。不仅仅是流言。其实就在贵贵跟踪沉鱼,沉鱼跟踪姆妈芦花的日子,那些流言在贵贵和沉鱼眼皮底下,简直快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一天夜里,天上布满了斗大的一团团白云。白云下的躲雨镇,闷热得像烧热的大铁锅。贵贵看见姆妈芦花照例端着洗衣盆出了门。她对着满肚子心事的沉鱼说了句,“鱼呀,你可看好家,姆妈去河里洗衣服!别跟来,要是跟来,可打断你的腿!”
          可姆妈芦花前脚刚走,沉鱼后脚就跟了出去。斗大的白云下,月光像面粉一样洒到沉鱼发亮的额头上。贵贵把沉鱼的眉毛也看得清清楚楚。沉鱼紧抿着小嘴,不顾贵贵的劝阻,一脸倔强。
          沉鱼也照例对贵贵说了那句话,要是贵贵跟上去,她也要打断贵贵的腿。沉鱼不顾姆妈的威胁,跟了出去。贵贵也不顾沉鱼的警告,踩上了她的影子。沉鱼猫着腰,她好看的身子显得十分灵活。田里全是墨绿色的庄稼,月光打在庄稼上,又被反射回天上去了,偶尔掉到地上一些,根本暴露不了跟踪芦花的孩子的身影。
          等翻过一根又一根田埂,贵贵总算看见了穿过一片片庄稼地的姆妈。她上了发白的小路。小路白天被太阳晒得发硬。夜里的月光很稠,把小路铺得极平整。姆妈芦花走在上面,身影被贵贵看得一清二楚。
          贵贵看见姆妈芦花走得慌里慌张,时不时还左顾右看。
          贵贵心里也慌起来。当他看见河对面很远的月亮地里,有个一歪一跛的影子走过来时,他觉得自己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沉鱼就在贵贵身前不远,贵贵看见她也发现了姆妈的秘密。沉鱼紧紧捂住嘴巴,躲在一蓬庄稼下。沉鱼做贼似的扭头,一副要给姆妈放哨的样子。贵贵赶紧蹲下身子。
          河对面那个人,总算被姐弟俩看清了,他就是河对面,打米房的老板的罗圈腿。他因为脚不好使,才没加入修铁路的队伍。再说,他家里开着打米房,成天只需打米机轰轰响一通,就不愁没钱花了。
          贵贵看清了一切,就觉得更没劲。姆妈芦花找男人了,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切。关键是,姆妈芦花找了个像罗圈腿这样的男人,真是丢尽了他的脸。他觉得没趣。再说,自己哪怕提着小命冲上去阻止,已经无济于事。因为看姆妈那副焦急的样子,贵贵像个先知一样,觉得他们已经不是好上一天两天了。
          想通了这些,贵贵远远丢下还像个贼一样蹲在庄稼下的沉鱼,气咻咻回了家。
          因为跑了很多路,回来又想了很多关于大人的事,他累极了,眼皮像粘了胶水,一合就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就听到后檐沟里,传来姆妈芦花和姐姐沉鱼的争执声音。他忙侧着耳朵,发现俩人在后檐沟里争论着什么,就连两人喘粗气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看来,姆妈是怕丢人,把沉鱼拉到了后檐沟。只听沉鱼小心地说,“姆妈,你不该做那些事!再说,罗圈腿那人……!”
          “姆妈什么也没做,你一个丫头,懂个屁呀懂!”
          沉鱼又说了,“姆妈,我懂,你心里难受,可往后我们怎么过?”
          稍许沉寂后,姆妈芦花突然暴发了,她几乎是咆哮着,“闭嘴!你给我闭嘴!谁叫你跟踪我了?我打断你的腿!”
          这时,贵贵听见姆妈芦花的声音变了,带了哭腔。她的咆哮,惊动了桉树林里那群黑色的鸟儿。鸟儿叫起来,叽叽喳喳。姆妈芦花似乎有些怕了,她猛地用什么东西抽了沉鱼的腿一下。贵贵惊了一跳,感到有道裂痕像在自己腿上蔓延开来。他慌忙跳下床,就看见姆妈芦花把姐姐沉鱼拖进了屋子。一向温顺的姆妈芦花,一下子变得很可怕。
          她几乎是拧着沉鱼的衣领,就像个男人一样,把沉鱼拧了进来。
          沉鱼挣扎着,她一张脸吓得铁青,清秀的头发散布在脸上,贵贵看不清她的眼神。但他感觉得到,沉鱼一脸倔强地对抗着姆妈芦花。贵贵脚上发虚,他心里喊着,“别和她对着干了!她着了魔,发了疯,你要倒大霉的!
          这时,姆妈芦花颤抖着问了,“你,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沉鱼不答话,死死咬着嘴唇。只有那双闪亮的大眼睛,从清秀的头发间射过来一道凛然的目光。她死死瞅着姆妈芦花。姆妈芦花也瞅着她。俩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简直像两只争草窝窝斗红了眼的小母鸡。
          贵贵听见姆妈芦花又绝望地问,“鱼呀,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只听沉鱼轻轻地说,“姆妈,我真不该看见那些……”
        4
          第二天下午,关于姆妈芦花的流言,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
          村子里的多嘴舌们纷纷跑到贵贵家房前屋后。有的吐口水,有的洒狗血。疤子脸带着一帮小混混,趁火打劫。他甚至指使罗圈腿又聋又哑的儿子聋子,站在屋后的田坎上,朝贵贵家房顶上扔石头。
          聋子甩得很卖力,“咣——咣当!”巨大的声音,夹杂着人们的口水,还有喷洒的狗血,铺天盖地而来。
          贵贵,沉鱼,还有姆妈芦花,根本不敢出门。母子三个抱着头,躲在屋子里,像几头可怜的牲口,可怜巴巴地等天黑下来。只要天黑下来,就可以暂时掩盖一切伤痛和难堪。
          几乎是在绝望的等待中,黑暗终于来临了。天空像撒了张巨大无比的黑网,一下子包住了整座村子。仿佛过了很久,吐口水和喷洒狗血的人们累了,骂声消逝后,鼾声四起,像天上滚过一阵阵雷。
          疤子脸和那帮小混混,甩石头也甩得有气无力。
          屋顶上变得千疮百孔。好在不是雨季,要是在雨季,一家人在夜里肯定会变成落汤鸡。倒是月光,像泼水银一样,漆黑的屋里溅得到处都是。姆妈芦花,茶饭不思。她不吃饭,沉鱼和贵贵,就休想吃上一口。
          贵贵觉得,要是自己胆敢去端碗,以芦花现在的处境,她肯定会冲上去,一把打掉他手中的碗。尽管贵贵饿得直吞口水,他还是忍了。为了抗拒饥饿,他努力地想着是谁泄露了姆妈的秘密。他绞尽脑汁,可百思不得其解。
          一整夜,姆妈芦花的头发像把稻草,被月光涂得七零八落。她眼神很绝望,她咬着嘴唇,几乎咬出了血。她死命瞅瞅沉鱼,又瞅瞅贵贵。她喘着粗气,胸口一上一下。看那副样子,凭经验,贵贵知道,家里的审判又要开始了。
          不知是几更时分,反正月亮已经到了屋顶的正中央。一道强烈的,雪白的月光打进了屋子,跌落在屋子空地上,像舞台上打出的一团圆形白光一样刺目。沉鱼正好坐在那团雪白的光影里,她脸上稚嫩的,柔得像蚕丝般的绒毛,也根根数得清楚。
          姆妈芦花把身子挪到了阴暗里。屋子里没有一点响动,甚至月光流过瓦口的那种滋滋声,沙沙声,贵贵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月光似乎刺痛了沉鱼的皮肤或是双眼。她想挪动身子,躲到阴暗地里。
          可芦花偏不让。她低低说了声,“别动,就那儿,你给姆妈说清楚,说不清楚,不许睡觉!”
          贵贵觉得,温顺的姆妈,像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变得不可思议。她毫不让步,而且朝沉鱼步步紧逼。
          贵贵努力想了想,开了口,“我知道,这事与疤子脸……”还没说完,姆妈芦花恶狠狠止住了他。“没叫你开口,你会变哑巴?”姆妈那眼神,像两把刀子,一副跃跃欲试要扑向贵贵心窝的样子,叫人绝望胆寒。
          “说吧!是谁告诉别人的?”姆妈芦花在黑暗里说。贵贵几乎看不见她询问的样子,更别说沉鱼了。她在绚丽的月光里,看姆妈芦花,不过是看眼前一块无形而诡异的黑幕。倒是贵贵和姆妈芦花,把沉鱼看得真真切切。
          时间停顿了好一会儿。空气似乎凝固了。姆妈芦花的那声询问,贵贵感觉还停在空中,像一道闪电,又像一条可恶的蛇,横摆在那儿,无论如何要沉鱼把它吞掉,然后吐出刺和骨架来。这真是件揪心的事情。沉鱼愣怔了好久,就在姆妈芦花忍不住要问第二遍时,她终于回答了。
          “总之,不是弟弟贵贵……”
          沉鱼说完,眼里像扑满了霜花,她甚至勇敢地抬头看了姆妈芦花一眼。
          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贵贵看见姆妈从黑暗里扑了出来,她几乎是无声地叫着,也许是因为绝望,没有叫出声来。贵贵看见姆妈芦花哭起来了。她边哭边把沉鱼拽起来。她拉扯着沉鱼,把沉鱼拽到了炉灶边。姆妈芦花想让沉鱼靠在灶头上,她好盯着她继续询问。可沉鱼咬着牙不说话。贵贵看见姆妈抱着沉鱼的肩膀,像在大庙里摇一支上上签一样卖命。
          贵贵赶紧跟过去,想阻止姆妈。就在猛然间,沉鱼就被姆妈芦花一把推倒了,她的额角,重重地磕到了灶台边上。贵贵第一次看见沉鱼的血,像条蛇,溜了出来,一直淌到他光脚板下……
          5
          沉鱼脑子的毛病,就是那次落下的。
          每次看见沉鱼像木偶一样在面前晃来晃去,贵贵心里像被捅过刀子般隐隐作痛。他恨透了姆妈。他几乎不正眼瞧姆妈一眼,即便要喊一声,他也直呼其名,就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叫她芦花。他偶尔还会对姆妈芦花咬牙切齿。
          好几次夜里,芦花叫沉鱼挨着她睡。沉鱼不干,死死抵住门框。芦花气恼了,又扬手作势要打。贵贵从床上爬起来,立即会喝住她。其实芦花也不会真打。就那次把沉鱼打伤后,她心里的伤口越来越深。只要看见沉鱼痴痴呆呆的样子,她就止不住深深低下头,然后一副泪水涟涟的样子。
          贵贵发现,姆妈芦花脸上的笑容,从此消失了。她像中了谁的魔法似的,一张脸老阴沉着,不是哭,就是无声叹息。她的头发像把干草,身上的衣服也常常扣错扣子。村子里有红白喜事,她几乎不凑热闹,也不扎进人堆了。
          好些时候,贵贵拉着沉鱼去村里吃酒,芦花反而跟在了姐弟俩身后。那样子,像贵贵是家里的大人,带着两个姐姐出门似的。
          村子里的多嘴舌们,见贵贵拉着沉鱼,屁股后还跟着个芦花,她们立即笑掉了大牙。母子三人,常常站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悄悄送了礼,胡乱扒几口饭,就灰溜溜回了家。每次,酒席上的小麻羊肉汤和刀尖肉,贵贵也没吃满意。可人们总对着芦花和姐弟俩,不是翻白眼,就是像被鬼掐般吃吃大笑,贵贵只好赌气拉着沉鱼,飞也似的跑回家。
          村里的流言,就像一场场偏东雨不断袭来。那段日子,苦闷又绵长。贵贵成天掐着指头,数着,骂着,恨着姆妈芦花。可恨也没有用。该过的日子,一天天还得要从你身体里流走,你用鞭子抽,用棍子打,也赶不开。终于,连绵的大雨光临了躲雨镇。
          一时间,河里满了,满得似乎要抵上天了。田地里水汪汪一片,不知连到了哪儿。漫长的雨,总算把人们的胸膛填满了,噎得人们甚至打起饱嗝来,多嘴舌们才渐渐忘记了那些流言。
          流言渐去,空气却变得越来越闷,三人在家里,几乎没有话可说。贵贵发现,每当天黑下来,芦花总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一会儿,她就会翻身爬起来,悄悄出门,朝河边走去。开始,贵贵会气冲冲爬起来,站在门口阻止她。
          “你住手吧,家都快被口水冲跑了,你还偏要去干那些好事?”
          贵贵咬着牙,死死盯着芦花,他的话语里,带着愤恨,也充满了哭腔。夜里的躲雨镇,总是被月光铺得像流满了水银。芦花一身疲惫的样子,心头的无名的焦虑折磨得她形影消瘦。散乱的头发,扑到她脸上,月光从天上撒下来,她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眼神躲闪。
          她几乎是低低地,吼了一声,“贵贵,闪开!”
          贵贵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刚从姆妈芦花那声低吼里出世,然后渐渐壮大的。他感到那声音脆弱,却威严,也势不可挡。他脚板一阵阵发麻,然后那麻劲儿直窜心窝。他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他让开道儿,只见芦花就像只落荒而逃的牲口,心乱如麻地朝河边跑去。
          沉鱼脑子落下毛病后,就不必担心她了。此刻,她像只猫,蜷在床上睡得呼呼作响。简直跟好端端时的沉鱼判若两人。不知从何时起,贵贵觉得自己肩上一下重了许多。他觉得,家里的好多事,好多人,他都得管管。要是不管管,他成天都会觉得心上像有把无形的爪子,在不断挠他。
          贵贵喜欢做梦的毛病又犯了,好多回梦里,他总是梦见罗圈腿和疤子脸。他梦见河对面的罗圈腿,不断趟过河来,把坐在岸边的姆妈芦花,朝他的磨房里拖。
          姆妈芦花挣扎着,俩人就在河水里打起来。在那种时刻,他总是心急如焚,想去拖芦花,可脚下总动不了身。恍惚间,姆妈芦花挣脱了罗圈腿的魔爪,却跌进了水里。贵贵挣脱脚底下的魔力,把姆妈捞出水面时,却发现她变成了一只水淋淋的稻草人……
          贵贵被惊醒过来,眨眼间,他又会沉沉睡去,很快又会梦见疤子脸,疤子脸咬牙切齿,一脸坏笑,不断抽着沉鱼的耳光,那种“叭!叭”作响的耳光,甚至比放鞭炮还明亮。
          天亮时,贵贵总算惊醒过来,他控制不住自己,失魂落魄地朝河边跑去。每次去,他都看见芦花坐河水边上,像尊石头一样,竟然在打瞌睡。第二天,姆妈芦花又会发疯般干活。
          他和沉鱼,一下子成了吃闲饭的。看着石头一样孤独的芦花,贵贵心里又可怜起她来。可有什么没办法呢?她把沉鱼脑子打出了问题,这是一辈子的债……
          躲雨镇的夏天闷热漫长。时光像一团发酵的面,被拉长到无穷无尽。村子里的大人们无精打采,在屋里呼呼大睡。只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村子里像群狗一样蹿上跳下。
          6
          贵贵没想到,疤子脸这挨刀杀的,还记着沉鱼那几耳光。
          贵贵原本性格内向孤独,自从疤子脸和沉鱼闹翻后,他几乎不同他搭话。要是在村子里走路,撞到跟前了,他也要把头别到一边。疤子脸比贵贵大,每次碰见他,都会“嗨!”叫一声。可贵贵倔着头,理也不理。疤子脸是个神通人物,村子里没事的混混,都被他拢到了一块儿,成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就连河对面最有钱的罗圈腿家聋子,也被他用哄鸟儿下树的本领,把他哄得团团转。那聋子,从小就是哑巴,俗话说,十聋九哑,他果然又聋又哑。就为生了个聋子哑巴,罗圈腿年轻时,总和聋子姆妈小算盘打架。后来在小算盘主张下,开了个打米房。没想到,真是时来运转,日子很快就肥得流油。
          从那时起,罗圈腿再百般瞧不上小算盘,也对小算盘刮目相看了。那时,贵贵才屁点大孩子。他就听村里人嘀咕过,罗圈腿找人向姆妈芦花提过亲,可姆妈芦花一点心也没动过。后来,姆妈嫁给了爸爸火秋,爸爸火秋那脾性,罗圈腿就是愁肠百结,朝思暮想,也只能在夜里,捂着被子苦巴巴想。
          再说自己天生就是罗圈腿,能讨上小算盘这样脑子转,嘴皮子快的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虽说聋子生得又聋又哑,的确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可罗圈腿转念一想,小算盘好脚好手,一点毛病也没有,聋子的缺憾只能解释为与他的遗传有关。只要那样想,罗圈腿心里的结就解开了,心也就舒畅了。到后来,他简直疼聋子,像疼个宝。
          那天中午时分,疤子脸突然窜到了后檐沟。
          贵贵和沉鱼刚啃完嫩苞谷,正准备睡午觉。贵贵迷糊间,听见窗口有只猫叫,仔细一听,又像是鸟叫。他刚爬起来,就看见疤子脸神秘兮兮朝他眨眼。疤子脸因为跌进过火塘,长相难看,但他的眼睛真会说话,睫毛长得忽闪忽闪。贵贵听村里的大人说过,睫毛长的男人心狠。可光凭感觉,你真看不出疤子脸眼神里究竟藏了些什么凶险。
          在疤子脸身后的,总跟着一脸笑眯眯的聋子,他简直是疤子脸的跟屁虫。因为芦花的事,贵贵心底同聋子爹结了仇。所以他把聋子也列入了仇人对象。可聋子每次碰见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他根本恨不起来。
          那时,猛烈的青春发育,已经把疤子脸弄得神魂颠倒了。他总是出入躲雨镇上的录像馆。贵贵亲眼看见,他甚至下手摸过去河边洗衣的小修女。贵贵家对面,就是躲雨镇上最大的教堂,里面住了三两个修女。每当黄昏时分,那些修女就会趁着暮色,去河边淘衣。疤子脸常常尾随其后,然后在她们胸前摸两把。
          疤子脸在后檐沟喊他,“贵贵!贵贵!”
          沉鱼翻了个身,她睡着了,口水哈子拉得老长,还伸了条腿,压到了贵贵腰上。贵贵又气又好笑,嘴里还嘀咕了句,“死丫头,不要脸!”然后把她的腿搁到了一边。
          疤子脸喊得急切又热烈,眼珠子却从窗口探过来,在沉鱼身上瞄来瞄去。贵贵不耐烦地应了声,“干啥?”声音里,满是火药味儿。可天气太热了,加上自己也贪玩。聋子把头伸进来,那笑眯眯的样子,让他心里一下澈了。
          疤子脸说,“出来呀,天大的好事呢,哄你我当你的儿!”
          见疤子说得恳切,简直像条摇尾巴的小狗。贵贵爬起来走到了后檐沟。姆妈去山坡干活去了。她疯了似的,常常累得头昏眼花。贵贵知道她心里苦,她只有折磨自己的身体,让心头的疼痛减轻些。所以每次她出门,不管他爱理不理,总叮嘱他,“贵贵,别出门,太阳猛,就在家看着姐姐沉鱼。”
          贵贵来到后檐沟,疤子脸低声告诉他,他偷了家里的钱,要约贵贵去躲雨镇喝米酒看电影。那可是贵贵最稀罕的乐趣。可贵贵对疤子脸有仇。他佯装不屑地说,“有什么稀罕的?不去!”
          疤子脸一脸堆笑,说,“贵贵,我满村瞧了一下,就只看得起你了,给哥们一个面子吧,我们看完电影,还可以喝米酒呢,四阿婆的米酒,甜得透你的心呢!”疤子脸一说,聋子也听懂了似的,伸着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
          贵贵跟在疤子脸身后,三个人打闹着朝躲雨镇跑去。因为是偷的钱,三个人显得很小心,个个神经都紧绷绷的。尤其是贵贵,好些年没喝上米酒了,电影更是很遥远的事。自从露天电影被镇上的录像馆淘汰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想起来后悔,那天他被录像和米酒弄得迷迷糊糊……
          录像馆里,贵贵第一次看见了赤身裸体的男女。录像馆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人们像群呆鸟,只举着脑袋,盯着荧屏,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贵贵正在发育。看着屏上的男女,喝醉酒似的抱在一起啃着,还梦中痛苦似的呻吟。贵贵面红耳赤,可他又忍不住自己。密麻了的人群里,竟然还有男人搂着姑娘,也看得入神。疤子脸是个老手,他在人缝中,不断朝贵贵挤眉弄眼,然后他又躲在聋子后面伸手去摸姑娘们的屁股。因为男人看得太投入,姑娘扭过身,却只见聋子一脸茫然的样子,她们往往朝聋子脸上啐一口,骂一句,“日你妈呀!”又扭过着去,生怕错过了最诱人的场景。
          第一次看这样的录像,贵贵心里羞得不行,他想跑,可录像馆的门死死关着,里面黑洞洞的,像有无数双大手死死拉住他,他的脚根本别想动……走出录像馆时,面对灼人的太阳,贵贵两眼发黑。他在头重脚轻的状态下,又被疤子脸拉去四阿婆的摊子上,招待他喝了两碗米酒,三人才勾肩搭背回了家……
          贵贵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他万万没想到,可恶的疤子脸还记着沉鱼的仇。已是傍晚时分,挨刀杀的疤子脸趁贵贵酒醉,把沉鱼哄到了桉树林里,然后怂恿满脸通红的聋子骑到了沉鱼身上……

        7
          贵贵揣着石头,夜里找疤子脸打了一架。一架打下来,自己头缝了几针,还磕掉了两颗门牙。芦花也跑过河去,同聋子姆妈小算盘打了一架,被揪掉了几缕头发。芦花是天亮时分回来的,身上湿透了,人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对着床上歪躺着的沉鱼偷偷抹眼泪。
          家里一下子垮了。芦花茶饭不思,家里一点生活的气息也荡然无存。芦花总是把头抵在沉鱼的脚边,像只痛苦的牲畜。好几次,贵贵想安慰她,可眼前总浮现出沉鱼额角的鲜血。而桉树林里不可想象的那一幕,更令贵贵绝望不已。他只好自己动手,给沉鱼和芦花做饭。
          那段时间,家里的门槛几乎被踏断了。
          疤子脸爸爸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疤子脸爸爸是村上干部,他每次来,总提着蜂蜜,或是几包糖。后来,罗圈腿也来了。每次,沉鱼都躲在角落里,贵贵就陪她躲在角落里。哪怕有点风吹草动,沉鱼都会吓得嘴唇铁青,浑身发抖。
          看见沉鱼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可是自己的亲姐姐呐!她受了欺辱,她无能为力,还与我贵贵有关!”贵贵心里朝自己喊,然后他痛苦地用力抓自己的头发。每当那个时候,沉鱼就会小心翼翼地,抬起她大而胆怯的双眼,朝贵贵喊,“贵贵——”那声音里,满是委屈无奈……
          那天中午,两个男人就在外面的屋子里坐着,他们低着头,瞄着姆妈芦花。
          “要是你们丫头,你们该怎么办?”姆妈芦花首先开了口。“你们说呐,说呐!”她像疯了一样,朝着男人咆哮。
          罗圈腿吐了口口水,说,“芦花,事儿都发生了,打也没用,杀也没用!”
          “为什么不能打杀?贵贵他爸留下的杀猪刀,钢火好得很!”
          贵贵看见,疤子脸爸爸呼地站了起来,“告也没用!一个是又聋又哑,一个是傻丫头,发生那丢人现眼的事儿,别拿到桌面上去了!”说着,他猛地吸了口烟,然后把烟屁股砸到地上,两三团火星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
          “再说,芦花,你可得想清楚,沉鱼的脑子是被谁弄坏的……”再往下,他就不说了,拿着一双冷冷的眼睛,死盯住芦花。贵贵也惊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疤子脸爸爸竟然这么厉害。他甚至可以说,“要不是贵贵喝醉了酒……那么,难道也要让贵贵负责任?”贵贵心里想,他立即吓了一跳。
          贵贵再瞧芦花的脸时,她眼里刚才燃得正旺的火苗儿,几乎“呼”一声,水浇般立即就灭了,连点影子也没有。这时,罗圈腿也站了起来,“要不,那个什么,芦花,干脆就随孩子的,按支书的说法,把事儿定了,你丫头脑子成那样了,再说我聋子也高大,小算盘也答应绝不亏待她……”
          贵贵隐约听懂了些什么,可他不敢确定。只听芦花站起来,冲着两个男人喊,“滚!给我滚出去!挨刀杀的!”
          罗圈腿立即跳了出门。倒是疤子脸爸爸,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芦花,好好想想吧,就这么定了!”他的语气里全是坚决,不可一世的样子。贵贵心想,要是爸爸在,他肯定会冲上去,对着他傲慢的脸就是一拳!可爸爸多年没有音讯了,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除非那条铁路,朝躲雨镇修来,才会有爸爸的消息。
          “那条可恶的铁路!”贵贵咬着牙,在心底里骂了一声。很快,两个男人就走出了屋子。两人站在屋角商量了几句什么,罗圈腿就点头哈腰地下了坡坎,朝河对面走去。
          8
          面团一样发酵的日子,又被拉长了许久。
          自从桉树林事件发生后,家里一下子垮了。芦花成天黑青着脸,像个鬼一样在家里走来走去。沉鱼呢,像截木头,杵在灶台前呆半天,又杵在坝坎上呆半天。
          等村子里的多嘴舌们念叨够了,芦花也成多嘴舌了。她看谁都不顺眼,一会儿,她冲沉鱼喊,“死丫头,你要死呀,杵在那儿,像尊神似的!你要死死了好呀!死了老娘眼不见心不烦!”沉鱼似乎听懂了些什么,她微微仰起脸,愣了愣神,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芦花又可怜起她来,只好冲贵贵说,“有本事,去找你爸呀!把你爸给你找回来!死也要把他给你找回来!”
          贵贵知道,芦花那样喊叫,完全是白喊。开始顶过几回嘴后,就觉得和她一般见识,没有任何意义,干脆懒得理她。她爱怎么骂怎么骂,她爱怎么吼怎么吼,他就是咬紧牙关,哪怕撬开他的嘴,他也不会吐出一个字。
          等村子里的流言平静后,芦花又喜欢上河边了。傍晚时分,她把家里收拾完毕,就朝河边走去。家里没几件衣服,她总是翻来翻去洗,简直快把衣服洗烂了。芦花朝河边走后不久,沉鱼就会跟上去。不知怎么回事,她也喜欢上了河边。
          沉鱼一走,贵贵只好跟上去。桉树林里的意外事件,一直揪着他的心。姐姐沉鱼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他可没法向出门修铁路的爸爸交代。虽然爸爸现在杳无音讯。但爸爸那种人,说不定某一天,会突然像个鬼一样冒到贵贵跟前也说不定。
          姐弟俩从村子里走过,人们纷纷闪出一条道来。沉鱼在前面走,贵贵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人们一眼。他知道,只要他抬头,迎接他的,将是人们两排铁板一样坚硬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目光。他只好紧跟着姐姐沉鱼,踩着她的影子,一步步朝河边走去。只要到了河边,人就少了,贵贵心里就会好受些。
          躲雨镇的秋霜每年都很浓烈。清晨时分,秋霜像撒了层厚厚的盐。这样的日子来临,村子里的多嘴舌们就会哑言噤声。
          随着日子越拉越长。人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沉鱼也到了待嫁的年纪。
          芦花最终没有摆脱疤子脸爸爸的安排。这年春天里,芦花突然拿定主意,要带着贵贵和沉鱼在山坡种棉花。贵贵也快大人了,虽然说话恶里恶气,可总能帮忙干不少活儿。女人天生的劳苦命,别看沉鱼脑子不好使,可干起活来,手脚快得很。春天种上棉籽,夏天棉花就绽开了。
          村子里的人,一胖一瘦两个多嘴舌女人,已经在背后小声议论,只听胖子开口说,“哟,芦花要嫁丫头了!种了不少棉呢!”
          旁边锄草的瘦子接了嘴,“真是造孽,好端端一个美人坯子,脑子却坏了,嫁给聋子,可亏待了丫头!”
          胖子怒气冲冲叹了一声,“有什么办法?自己造的孽,只有自己赎罪!”
          沉寂了一会儿,瘦子在庄稼地里直了直腰,睃了贵贵家的棉花地一眼,“种那么多棉,是想给沉鱼多做些被子,罪都犯下了,怕一辈子也没法补了!”
          贵贵在山坡上,听得咬牙切齿。他决心阻止芦花,哪怕他一辈子守着姐姐沉鱼,他也不愿意她活生生去遭那份死罪。
          夏天的时候,棉花果然丰收了。
          尽管贵贵心里恨着芦花,可棉花开得太喜人,在山坡地上白晃晃成坡成片,他还是主动跟着芦花采摘。再怎么见不得人,可总是喜事。芦花在棉花地里,脸也好看了许多,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断把头发捋上去,紧紧抿在耳背后面。她老了很多,可当初的模样,还留了些许影子。
          她双手不停地摘,从后面超上来,走到了姐弟俩中间。贵贵斜了她一眼,她开口说话了,“鱼呀,姆妈把你嫁了,没啥好给的,给几床好棉被,你盖着它,只要想着姆妈就好了。”旁边是棉花枝扫在沉鱼身上的“嗖嗖”声。见沉鱼不说话,她又直了直腰,对贵贵说,“臭小子,可别恨我!是祸躲不过,得认!”
          贵贵不吱声。芦花抬头斜了他一眼。他不知怎么的,扯着嘴角动了动。就在不经意间,他看见姆妈的目光闪了一下,然后,她又飞快地低头,去摘那些开得又白又灿烂的棉朵。
          天地间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山风从耳旁吹过,天空空旷得很。芦花很快摘到了前头,不久,她又从另一边的后面赶了上来。贵贵暗自吃惊,姆妈芦花的手灵巧得惊人,简直是他的两倍。
          见贵贵还不吱声,芦花又说,“那天教堂里的神父来村子里洗礼,我给神父说了,我有罪……”说着。她很快瞅了贵贵一眼,立即像小姑娘似的低下头摘棉花。就在那一瞬间,贵贵像被姆妈芦花的目光刺了一下。他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神父那天来村子里做洗礼,他也去了。神父给他洗礼时,对他说,心里有仇的孩子,死后进不了天堂。神父用柏香丫,朝贵贵头上洒完圣水后,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说,“孩子,你眼里有仇,你得努力洗洗……”那晚回到家,他努力想了很久,又回想了爸爸走后发生的一切。天亮时分,他才想清了些许眉目,他心头锁着的一道门,总算打开了一点,然后透出了一缕缕亮光。
          就像刚才,姆妈芦花眼里的亮光,刺得他打了个激灵。他想对姆妈芦花说些什么,可他一想到姆妈芦花打沉鱼的那个夜晚,还有后来桉树林里发生的事件,他就再也不能原谅姆妈。当然,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收割完棉花,芦花又请弹花匠做了几床棉被,秋天很快就到了。芦花又拉着沉鱼和贵贵,去躲雨镇上做衣服。芦花为沉鱼选中了水红色的,碧绿色的,小碎花的几匹布料……木偶一样发呆的沉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极不情愿地试衣试鞋。
          贵贵斜眼瞧着芦花和沉鱼的举动,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芦花要给贵贵添新衣和蓝网鞋,贵贵不肯,对芦花说,“别瞎操心了!”
          芦花一下子愣住了,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盯了贵贵一眼,她的眼里闪烁不定。“贵贵,你姐要出嫁了,你得穿件新衣把她送过河。”芦花说的时候,声音很低,有点乞求的意思。
          “不要以为买两件破衣裳,我贵贵就不记恨了!我宁愿沉鱼不嫁,一辈子不嫁!我一辈子保护她,不像有些人,自己想赎罪,一心想把她像泼盆水一样把她给泼出去!”
          心里仇恨的火苗儿,还是又燃了起来。那些话,一字字一串串,像几梭子弹,射进芦花心窝。她立即脸色刷白,汗珠子也冒了出来。沉鱼快出嫁了,嫁的竟然是聋子,想起因为上了疤子脸的圈套,自己喝醉酒,才发生了桉树林里的意外事件,贵贵觉得受到了羞辱似的难受。
          他气冲冲扒开汹涌的赶集人流,一口气跑回了家。  
          9
          铁路一直没修到躲雨镇来。
          那些男人和出门时的豪言壮语,像变成了泛黄的日历,村子里偶尔才有人会去翻阅并想起。可就在不经意间,当初那些年纪轻轻的男人,一个个像老者一样在村里冒了出来。回来的男人,多是弯腰驼背,不是这儿折了,就是那儿伤了,有的还少了胳膊和腿。原来,回家的,都是些伤残后无用之人。
          芦花进村去,挨个儿问他们贵贵爸爸的消息。他们总摇着头,拿一双遥远的目光看着芦花,显然对芦花的变化感到万分惊讶。他们每个人的嘴巴里,像螃蟹冒泡泡一样,总是吐出三个字,“不知道”。后来,她问到了别村的几个老者,老者才告诉芦花,铁路改道了,修着去了另一个方向。
          当时,别村的人告诉了姆妈芦花真相后,她只骂了一句“挨刀杀的,要不回来,就永远也别回来!”她骂完,松开被她摇得骨头都快散架的老者,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回到家,当天晚上,她就向贵贵和沉鱼宣布,当然主要是向贵贵宣布,“尽快把沉鱼嫁了。”她那样子,疯了似的,脸色铁青,口水星子乱溅。
          深秋的夜,有些冷。月亮还是夜夜光顾村子。月光从屋顶的窟窿泻下来,撒在地上像透着寒意的霜。贵贵睡在床上,沉鱼就在另一头。好些天来,自从新棉被和新衣布置在房屋里后,她就总是瑟缩发抖。
          贵贵轻声问她,“姐呀,你知道芦花要把你怎么不?”
          床那头没有声音,沉鱼的身子只是翻了一下,就看清她的脸了。要是沉鱼不说话,那张脸,你根本看不出她脑子被打坏了。贵贵见她不吱声,又说,“是河对面的聋子呢,那个桉树林里的聋子……”贵贵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床那头沉鱼像打摆子一样抖动。
          好一会儿,贵贵才听见沉鱼,“呵——”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月光照亮的脸上,贵贵看见几颗清泪滚了下来,打在席子上扑扑作响。
          贵贵睡不着,他看着屋顶。除了几束月光,其余的全是黑暗。他死死瞅住那几束光,他感到了无尽的压迫感。黑夜像大海般沉重,猛然压在了他身上似的。一向倔强的贵贵,感到自己有些无能为力。
          好几次贵贵想不通了,又向疤子脸寻过几次仇。贵贵年纪小些,身子又瘦又矮,疤子脸总是居高临下看着他。疤子脸的爸爸更高大,也居高临下看着他。好几次,他火气冲天想跳上去,哪怕是吐几下口水,骂几句也好。可那对父子像会气功一样,身子周围藏了巨大无比的力量,瞬间就把他的怒气压了回来,直接压进了他的肚子。逼得他也只好忍气吞声。
          不久,贵贵再去找疤子脸时,人不见了。疤子脸爸爸直接告诉他,他太混蛋,已经把他赶出去挣钱去了。贵贵只好泄了气,灰溜溜走了。
          贵贵也趁着夜色,趟过河去,打过几次聋子的耳光。可顶个屁用,聋子被他打了,哭也哭不出来。再说,他不会说,一张脸扯得比猴子屁股还难看。很快,小算盘的嘴巴像机关枪,把他轰了出来。倒是罗圈腿,抱着头,只是眼巴巴瞅着他,总是说,“贵贵,沉鱼嫁过来,我保证让她过上好日子!”
          沉鱼是在秋天嫁过河的。贵贵心里在滴血,可还是穿着芦花置办的一身新衣,同村里的其他送亲队伍一起,把沉鱼送过了河。因为发生了见不得人的事,启程的时辰,选择了个暮色浓稠的黄昏,芦花还给河对面打招呼,唢呐手也不许请。只找了村里几个实心的老汉和小媳妇,就把沉鱼打发出了门。
          送亲的队伍走后,芦花也跟到了河边。
          贵贵把沉鱼送到婆家,随即做贼似的悄悄往回撤,这也是姆妈芦花的安排。贵贵走到河边,并没有直接穿过几道山坡回到村里。他看见姆妈芦花像个夜游神,不断在远处的一个河湾里徘徊,夜色像墨粉,把芦花整个人包裹了一般,贵贵努力睁大双眼,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晃来晃去。
          就为沉鱼的事,贵贵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原谅姆妈芦花。现在她又在那儿走来走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贵贵一下子又联想起那些过去很久的那些流言……河湾对面的上游,很远的一片树林里,就是罗圈腿家,现在也是沉鱼家。贵贵见芦花不时朝那儿瞄着,他心里火苗儿立即腾了起来。
          他猫着腰,沿着河岸的草坡,慢慢朝芦花靠过去,他心里想,要是姆妈芦花死不悔改,他今晚就要当面撕破她的脸。
          河边几个村里的灯火,陆续熄灭了。夜越来越深沉,就连河水流淌的声音,也像睡着了。河湾里,零零落落有些稻草垛。贵贵躲在草垛背后,看见芦花一遍遍朝对面瞄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简直是小睡了一会儿。也许是天快亮了吧,远山偶尔响起了几声早起的狗叫。贵贵睁眼看见芦花,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像只灰色的受伤的大鸟,她一遍一遍,重复着朝河里甩着小石头。
          就在贵贵愣神间,猛然看见河对面一歪斜着,走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贵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看来当初他的预想,一定没有错。
          “可恶的姆妈芦花,你居然背着爸爸,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贵贵心里喊叫起来,热血一下了扫开了冰冷的空气。
          果然是罗圈腿,他来到河边,想挽裤子下河。正当贵贵以为姆妈芦花会迎上去时,只见她弯腰捡起一个硕大的卵石扔了过去。巨大的水花,就在罗圈腿跟前绽开,扑了他一身。只听芦花说,“罗圈腿,你给我站住!”
          “芦花,我有话过河跟你说。”罗圈腿摊开手,一脸委屈的样子。
          “隔着河说,不许过河,过了河,我打断你的腿!”河这边的姆妈芦花站了起来,一脸认真的样子。贵贵看见河风带起了她几缕头发,他一下子觉得,就在不知不觉间,姆妈芦花,就在他的眼皮和仇恨下面,渐渐老了。
          “芦花,就当面说几句热心话,就几句……”他话音刚落,只见姆妈芦花手里的石头,接二连三甩了出去,河对面的岸边,很快就湿淋淋像下过一场大雨。
          “罗圈腿,给我听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从今往后,别提了。你罗圈腿别做癞皮狗,你没动得了我一根指头,我芦花清清白白,这是我给贵贵和他爸最好的交代……我芦花千好万好,可一错成千古恨,把沉鱼脑子打出了问题,才叫你家聋子得逞了,不是我芦花软弱,我是想让她也清清白白,如果你还算个男人,就给我滚回去,给我好生待我丫头,要是我丫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家里的杀猪刀钢火还在,就不信我芦花削不掉你脑袋……”
          四下里死寂一般,只听见芦花说话的声音,一句句敲打着糨糊一般的河面。那些话,在贵贵听来,打得河面咚咚直响。
          话音刚落,只见罗圈腿的黑影猛地摔了个跟头,掉进了河里。罗圈腿从河里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河水说,“芦花,你有骨气,可火秋那臭小子,连个音讯也……”
          “这不关你屁事,哪怕他就是死了,我芦花也一辈子等着他!要是他的铁路一辈子修不到躲雨镇,我就一辈子等他!”
          芦花的话音刚落,贵贵就看见对岸罗圈腿那个模糊的黑影,扭头就走了。这时,有些不知名的小鸟,正在一阵阵欢叫。
        10
          日子又回归了平静。村子里,不断有生死,也有人不断走出家门挣钱,然后不知去向。猛烈的青春发育,让贵贵说话低沉沉的,像天空滚过闷雷。虽然知道姆妈芦花的一切真相后,贵贵还是很少和她说话。
          村子里空荡荡的,就连狗也没了几只,家里就更不必说。
          沉鱼在的时候,有个伴儿,沉鱼出嫁了,他就只能成天面对姆妈芦花那张日渐枯萎的脸。姆妈芦花照样傍晚时分去河边。人们偶尔会议论一下她的异常举动,但因为很多年过去了,多嘴舌们居然连一丝把柄也没抓住。她们只好闭了嘴,再说,该老的老了,该病的也病了,她们几乎对世界一下子没了兴趣。
          芦花在夜里哭过几次,他都听见了。
          那哭声抽抽噎噎,委屈得很,像秋天屋檐上的雨水,那般有气无力。
          后半夜,贵贵就会听见姆妈芦花起床,然后像梦游一样走向河边。自从做过沉鱼的跟屁虫后,他又当起了姆妈芦花的跟屁虫。只要姆妈芦花起床,他就会准时惊醒,然后糊里糊涂,跟着她来到河边。
          几乎是在梦游的状态下,他总是会碰见沉鱼,也在河对面走来走去。芦花就在河这边同沉鱼唠话。沉鱼偶尔会应几声,可总像小孩子胡言乱语。贵贵听见芦花问沉鱼,“鱼呀,聋子对你可好?”
          河那边答道,“嘻嘻,他教我骑马马呢。”
          芦花问,“鱼呀,吃些个啥呢?姆妈可夜夜揪心着你。”
          沉鱼歪着头,愣了一下,扯着嘴说,“哦,哦,不哭,不哭,嘻嘻,嘻嘻。”沉鱼边说,边朝背上看,背上其实背着个背篓。
          沉鱼朝上游走,芦花就在这边,也往上游走。沉鱼往下游走,芦花立即扭转身。有时,沉鱼裤子也不挽,想走过河来,芦花就会像当初甩石头打罗圈腿一样,发起怒来,河面绽起的水花,把沉鱼吓了回去。
          不一会儿,贵贵就会看见河对面走来两个人——罗圈腿父子。俩人在芦花的怒视下,乖乖把沉鱼朝家里哄。这时,芦花又会警告俩人说,“要是我丫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家里的杀猪刀钢火好着呢!”俩人立即吓得屁滚尿流。
          贵贵不像当初跟踪芦花那样,夜里偷偷去河边了。只要芦花夜里出门,他就会跟上去。贵贵觉得,姆妈芦花的眼神告诉他,她心底的绝望正摧枯拉朽般袭来。贵贵有些担心,所以,只要芦花出门,他心里再泼烦,也会不由自主跟上去。芦花也不躲他,他就让他跟在身后,就像他不存在一样。
          春天的一个深夜,贵贵跟着芦花到河边,沉鱼也来了。这次,贵贵发现了意外,他看见沉鱼身体发胖了,脸上也有了喜色。贵贵止不住,兴奋地对芦花说,“看来,罗圈腿家待姐不错,脸上都长肉了呢。”芦花却头也不回,打断了他,“那是你姐有喜了呢,我的鱼呀,可要遭一回罪了……”贵贵知道,芦花说的遭罪,是生孩子。
          那次后,姆妈芦花三天两头,就会朝河对面跑。她不断给沉鱼送去鸡蛋和面条。有时,地里早熟了几个番茄,舍不得吃,忙不迭就送了过去。她天天夜里去河边。沉鱼也会到河边。她脑子出了问题,去河边游荡倒成了一个正当的理由,罗圈腿家谁也阻止不了她。
          可每次,贵贵都百思不得其解,姆妈芦花,总不让她走过河。贵贵想,也许是芦花怕水惊了她,怕她着凉。贵贵又想,也许是芦花从自己的命运里,看透了些什么人生奥秘。似乎走过河来,就会遇上什么居心叵测的凶险。有时,贵贵想得脑袋发麻,神经也紊乱不堪。他想问芦花,可又无从下口。
          贵贵记得有一回梦里,他梦见爸爸火秋拉着姆妈芦花,要去一个很遥远的村子。那是芦花老家的村子。可姆妈芦花死死抱住河边的一根榕树,死也不肯朝那遥远的村子走。可爸爸火秋,使出了吃奶的力,芦花就咬着嘴唇,死死抱住那棵巨大的榕树。直到姆妈芦花把那根榕树连根拔起,爸爸火秋,也没有把她拖走……
          那真是一个奇怪的梦。贵贵想不透彻。再说,躲雨镇里好些年间就对命运没了探索的兴趣,连算命先生也不喜欢光顾这镇子了,贵贵不知到哪儿去***这个离奇的梦境。他只好在夜里回味,并试图再次进入梦境,把那个梦圆满的梦出来。可每次他都无功而返。
          好多天里,他被折磨得头疼欲裂。他心里暗自吼叫,“这命中注定是一个残缺的梦,所有的外力,都无法进入和***!”
          来年夏天,沉鱼生了,是个丫头。河流两边,增添了不少喜气。
          芦花吩咐贵贵送鸡蛋过河,贵贵去了,看见小丫头长得特别可爱。皮肤白嫩嫩的,那眼珠子,黑色水晶般。贵贵从小丫头脸上,又看到了姐姐沉鱼的模样。
          生活恍若同一个奇怪的梦,远去了很久,眨眼间又回来了。贵贵也欣喜不已。姆妈芦花的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她开始像当初那样,喜欢打扮了,她又把头发,挽到脑后,然后翻出了那支发卡,紧紧地把头发卡住。这样,她的脸就大起来,脸色也丰富起来。可细心的贵贵发现,芦花脸上的皱纹,像湖面上吹过一阵风时的样子。
          11
          秋天起霜的时候,家家都开始去河边洗水黄菜。水黄菜是躲雨镇上的一道美味。春上把脆嫩的青菜砍下来,挂在屋子外面阴干。青菜脱了水,就会慢慢变得像烟叶一样金黄。
          等青菜风干得烟叶一样金黄了,就把金黄的菜叶背到河里,放脚踩,用手搓。等洗得干干净净,再背回家,撒上盐,装进烧制的坛子里腌渍。腌上十天半月,水黄菜就做好了。随意取几根,洗掉了盐,剁成小段,放到猪油漂香的开水里,然后煮几条黄花鱼,或是几块土豆片,就成躲雨镇一道上好的菜。
          沉鱼生下丫头后,芦花简直被喜昏了头脑。沉鱼坐完月子,一天清晨,芦花就吩咐贵贵,去接沉鱼过河洗水黄菜。芦花唠叨说,“今年的水黄菜,真是贱透了,家里堆也堆不完。”芦花的话语里,满是日子掏空后又渐渐被填满的喜悦之情。
          “真要让她过河来?”贵贵莫名其妙撂下一句。他撂下这句,连自己也捂住了嘴巴。
          “可以过河了,她罪都遭过了,河再宽再急也没事了。”姆妈芦花像想起了什么远古的事儿,嘴上在说,可眼睛却瞟出去老远。
          黄昏时分,沉鱼用篓背着丫头,聋子背着水黄菜,在村子里人们妒忌不已的啧啧声中,到河边洗水黄菜了。别看聋子又聋又哑,可干活是把好手。干菜太多,天又渐渐快黑了。聋子把干菜一捆捆摁进河水里,放脚踩。干菜捆太大,被摁下去后,又很快要浮上来,聋子一个人根本踩不过来。沉鱼只好去帮他。
          小两口在河边上,欢快地踩着水黄菜,小丫头就在背篓里呀呀学语。聋子踩一会儿,就会用嘴去逗一下小丫头。聋子不会说,可他会对小丫头做鬼脸。他在黄昏中心满意足。很久没见笑容的沉鱼,初次当姆妈,脸上也带着红晕,哦哦朝背上的小丫头叫着。
          身边的河水,渐渐暗了下来,鱼也在水面上打起了白肚。就在不经意间,沉鱼感觉脚板底下溜圆的卵石一滑,几棵被水发胀的水黄菜飘了起来,水流太急,很快就要漂走……
          沉鱼下意识地,弯下腰,伸手去捞那几棵诡异的水黄菜,没想,背篓里的小丫头,一个跟头就栽进了河心里。沉鱼愣怔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忙跳进河心里,准备把小丫头捞起来。聋子也发现出了事故,一下子扑进了河水里。
          这时,天已经黑了,沉鱼放声大哭。湍急的河水冲跑了她,她呛了几口水,好一会儿,她才凭本能,挣扎着,抓住贵贵时常梦见的河边那棵大榕树伸进水里的一条树根,爬了起来。
          爬起来的沉鱼,发现小丫头没了,男人聋子也没了,她立即放声大哭……
          等贵贵听见呼喊,和芦花打着柏香皮火把,跑到河边时,一切都晚了。只见沉鱼像从水里钻出来一般,呆呆地坐在河边,自言自语地喊着。
          “河把孩吃了,那可是我的孩呢……”
          天亮时分,聋子的尸体,在两里外的一个回水沱里找到了。可小丫头,像被水鬼牵似的,杳无踪迹。
          后来的所有岁月里,只要那些过往历历在目,贵贵就会埋怨自己。要是有他在,小丫头和聋子,都不会有事。每每这时,他身体里,那股无形的,绝望的血液又涌上心头。面对黑暗夜中的河,还有岸边痴痴呆呆的沉鱼,和疯子似的芦花,贵贵无奈得只有抬头去看天上。
          天上的星群被淹没了,只剩下黑暗和一缕缕呜呜咆哮的冷风。
          贵贵也恨芦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沉鱼请过河,更不该让她在黄昏时分去洗水黄菜。多年来的经验教训,让贵贵觉得,黄昏时分去河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再加上让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姑娘,和一个又聋又哑的男人,背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去洗水黄菜,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可一切都无济于事,时光像流水一样,不可能因为河边人的痛苦挽留而停一丝脚步。
          躲雨镇上,铁路修来的消息,像一个天大的谎言,越去越远。
          倒是另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像场瘟疫一样,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村子。这个消息让人们简直如惶惶度日。躲雨镇很快要修大型水电站,贵贵家所在的村子,罗圈腿家所在的村子,以及周边的许多村庄,全都会变成一片汪洋。而村子里由来已久的人们,将变得流离失所……
          聋子的葬礼刚过,芦花就趟过河去,把沉鱼接回了家。小算盘又同芦花打了一架。先是骂,骂遍了祖宗八代,把世间能骂的,小算盘那张机关枪的嘴,都骂遍了。芦花骂不过,她先伸了手,两人就在罗圈腿家打了起来。
          贵贵也去了。罗圈腿就坐在屋檐下,呆呆地抽着纸烟,冷冷地看着两个女人,一高一矮,一美一丑,在坝子里打得昏天地黑。
          贵贵也抱着手,靠着罗圈腿家门柱,像旁人耍猴戏一样看得入神。小算盘丢了聋子,哭得呼天抢地,她被芦花骑在身下,扼住脖子,一张丑脸涨得酱紫。芦花被小算盘抓住头发。小算盘几乎是蹦跳着身子,狠狠地抽着芦花的耳光。两人都被打出了血。
          沉鱼见俩人扭打一起,她面无表情地走向河边,嘴里还是念叨着,“河吃孩呢,河吃孩呢。”
          最后,贵贵看戏看得不耐烦了,他猛地站到坝子中央,大喝了一声,“住手!”小算盘和芦花,才气咻咻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贵贵死命瞅了瞅屋檐下的罗圈腿,恶狠狠地说,“你一个大男人,是不是该发个话?”
          罗圈腿吐出烟屁股,又用脚死死碾碎了它,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互不相欠了吧,自己的屁股自己擦!”说完,他就像对陌生人似的,走进屋去,砰一声,把门关了。很快,他懦弱的哭声,就像黄牛叫一样,从窗口里飘了出来。
          12
          冬天的时候,镇上不断下来工作组,催促村里的人测量房屋和土地,然后签搬迁赔偿协议。贵贵家是村子里最后签字的一批,许多人得了赔偿款,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村子。至于他们的家在何方,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逼迫贵贵家签字的那些日子。工作组来了若干次,夜夜围着芦花。他们把笔和纸递到她跟前,她正眼也不瞧一下。上面给工作组下了死命令,要是拆迁户不签字,他们连工作也保不住。
          他们软硬兼施,可芦花总是那句话,“男人不在家呐,再等些日子看看……”
          工作组的人,都觉得遇上疯子了。就连贵贵,也觉得姆妈芦花变得神经兮兮,一副快疯掉的样子。
          就在躲雨镇工作组快绝望的时候,有天夜里,芦花带着贵贵,还有沉鱼,找到了工作组,她主动画了押,摁了红手印。她也让贵贵和沉鱼,画了押并摁了红手印。姐弟俩摁手印时,姆妈芦花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他回来,找不到家,可别怪我,沉鱼和贵贵可以作证!”
          一架板车,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装下了。
          芦花在前面拉车,沉鱼和贵贵,就在后面推着朝河边走去。贵贵知道,只有过了河,才可能在河对面,修水库规划的线外找到空地修房。
          到了河滩,天地一下子就宽了,贵贵心头也如释重负。秋天的河滩里,贵贵从没注意过有多美。整个夏季洪水的冲洗过后,河滩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卵石。
          很多村庄,都在搬迁。像当初第一批来建村子的人们一样,大家把家什装在一辆辆板车上。条件好点的,可以开来卡车,装满粮食和衣物。条件差的,甚至只能用背篓背。场面像是发生了骚乱或是战争,也像是天上掉下来另一个星球,把地上的村子猛一下砸成了马蜂窝般乱哄哄。
          人们甚至没有一声道别,有的沿着河道朝下游,有的开车过河,有的沿着河道朝上游,有的甚至朝村子后面的桉树林里,纷纷逃命般,开始了重建家园的旅程。
          贵贵家选择了过河。
          这是芦花决定的。
          贵贵还没到决定大事的年纪。他即使曾经有多么恨姆妈芦花,可他也只能跟在芦花身后。他想想自己,又觉得稚嫩可笑。更别说沉鱼了。
          好在,芦花的想法,和贵贵不谋而合。贵贵就是想一家人赶紧趟过这条河,丢掉那个魔鬼诅咒过般的村子。
          就在贵贵愣怔间,沉鱼在河滩上跑起来。因为人和车都要朝下游走一段,找一个水缓的路段,才能过河。板车自己也能走,所以沉鱼可以放开手。
          板车走得吱吱呀呀,像唱一首欢快的歌。沉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此时,正是第一缕阳光从天边泻下的时候,河滩上被涂得金光一片。就连不远处大教堂的巨大瓦顶上,也显得金碧辉煌。
          河滩里,到处是五颜六色的美丽的鹅卵石。
          沉鱼像是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暗示,或是她痴呆的心境里,传来了什么喜讯。她哇哇大叫着,像个孩子,扑向那些美丽的鹅卵石。贵贵扶着车,注视着一向沉默的沉鱼,还有比沉鱼更沉默的美丽的鹅卵石。他感到会有什么奇迹会发生。
          很快沉鱼跌倒了,她却不肯爬起来。她侧着耳朵,贴在那些五彩的鹅卵石上,倾听一下,又倾听一下。很快,她突然大叫起来,“火车,火车!咣当!咣当!”
          贵贵看见,姆妈芦花几乎在沉鱼叫喊的同时,丢下了车把子,扑了过去,也像个孩子,把耳朵贴到鹅卵石上,她皱了皱眉头,很快也像沉鱼一样大叫起来,“贵贵,快来听呀,火车的声音,咣,咣,咣!”贵贵俯下身去,果然,一片五彩的鹅卵石里,全是火车开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咣,咣,咣,很有节奏,势不可挡地,从地心深处传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猛地扫到了河滩上。板车也像受到了什么暗示,缓缓移动起来。贵贵生怕板车掉进河里,忙替姆妈芦花把车靠到了他时常梦见的那棵大榕树身上。这时,温暖夺目的阳光,把躲雨镇罩得如梦中仙境。而仙境里四处逃亡的人们,像一群群水中美丽的鱼儿。
          贵贵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美丽清晨。他看到,阳光扫到沉鱼和姆妈芦花的脸上。那两张孩童般的脸,和娇嫩的朝阳一起,融成了一幅美丽的油画,姐姐沉鱼和姆妈芦花,简直像两个依偎在一起好姐妹。
        心深处,“咣当——咣当——咣当——”,声音猛然如春雷响动。

        编辑:s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