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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商机,共发展,赢未来

        铁皮屋顶

        2015-01-26 20:47:49

        杨打铁,1961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1982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汉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集《碎麦草》曾获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现供职于贵州省文联《山花》杂志社。

        铁皮屋顶

        杨打铁

        发现

        我们溜进老校长家的院子,扒窗朝屋里看。炕上没有兔子啊!安武说,听你的话光上当。我刚才帮他家送一封信,确实看见炕上有四只小灰兔,急急忙忙地啃着一棵大白菜。把白菜芯儿说成大白菜,应该不算撒谎。

        老校长早就死了,他的夫人是个白头发的老太太。很多人都喜欢县一中,这所老学校有一座绿顶灰墙的老楼,一株最能打动人心的老榆树——倒不是因为它被人圈进了铁栅栏里。我们家就住在一中校园里,和老校长家同一栋平房,中间隔着好几户人家。从院子里出来,穿过两排大柳树,走几步路就是操场。

        老校长有个沉默寡言的儿子,除了吃点东西整天睡大觉。本来他也在一中教书,“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他被赶到四层楼的铁皮屋顶上劳动改造,摔下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当时我爸也在楼顶上,他俩都是摘帽“右派”,一人拿着一把刷子,合用一小桶墨绿色的油漆,一起从坡面房顶的边缘往上刷。站在楼下往上看,这两个穿蓝衣服的人缩小了好几倍,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他俩刷好了一片油漆,然后蹲起来慢慢地向房脊倒退……老校长的儿子出事后,有人来我们家调查,问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呢,还是不小心滑下去的。爸说我没看清,有几次我都差点滑下去了。以后老校长的儿子只管昏睡,工资照拿。爸则天天为他取牛奶,有时还帮他家买煤,劈柴。

        老校长的夫人头发朝后梳得光溜溜的,拢到后脑勺绾个疙瘩鬏儿。我说她没准儿有一百岁了,眼睛又圆又亮,皮肤多白!看她的小嘴,吃东西还闭那么紧,胖嘟嘟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像不像一只大兔子?安武就是安武。他说人怎么会像兔子,你又开始胡扯啦。老太太吃完一块糕点,擦擦手,掀开她儿子的被窝——四只小灰兔急急忙忙地窜出来,扑通扑通往炕下跳。

        这下安武可傻了眼。我也没想到,小兔子竟藏在被窝里。

        “不许动!”有人在背后喊。

        “你是谁,”我一脚踩空,蹭破了膝盖。

        “我是谁?我可能是一只蝙蝠。”说话的是个大男孩,长得挺白,笑嘻嘻,晃悠悠的,好像他不想长那么高,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想学雷锋做好事.可是这家人不给开门。”安武真会撒谎。

        “我认识你俩,你叫安武,她叫安文,安老师家的双胞胎。没错,我刚想到一个成语,如虎添翼。老虎长翅膀还了得!”

        “老鼠长翅膀呢,厉害不厉害?”

        “安文别跟他废话,好像他什么都懂!”

        蝙蝠伸出手嘭嘭敲门,回过头问我们进去不进去。我看安武那架势,就像已经把人家揍了一顿,准备撤退了,就悻悻地说不进去。

        蝙蝠对我们说:“以后想学雷锋尽管来,最好带点青草和菜叶子什么的——喂兔子。”

        我们

        我们家的小弟弟不会说话,才四个月,躺在炕上睡着了。安武问妈,能不能把兔子放进被窝跟他一块睡?妈说你这是哪来的馊主意,你跟兔子一块睡行吗?我昨咋呼呼地说老校长的夫人就这么做,四只小兔子哪,全在她儿子的被窝里!妈说兔子有股臊昧,爱乱拉屎,太不卫生啦,那老太太真是越老越糊涂。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也许是巧合,我们家总是养四只鸡。屋里的墙上贴着一张年画,画上不多不少也正好有四个小孩。这一年,年画上的四个农村小孩脸蛋通红,鼻子眼睛就像一个模子压出来的。画面上正下着雨,禾苗青青,小河里浪花翻腾,一个女教师撑着黄色的油纸伞护送他们过桥。而我家那四只来亨鸡,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每天一大早出门,不用人找,天傍黑自己会回家。如果房门关着,鸡就叨叨叨用尖嘴敲门: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回家有半盆掺着碎菜叶的玉米面和一碗清水,不一会儿我就给它们准备好了。天黑下来,爸把鸡扣在一只藤筐里,看看天,担心要下雨,于是找出大洗衣盆扣在筐上。

        老校长的夫人拿着手电筒上厕所,经过我们家门口时我爸正站在院子里抽烟。她跟他打招呼:“安老师,还没休息呢?”爸说:“赏月。”老太太从厕所回来又经过我们家门口,朝天上张望一眼说:“今天这月亮——”爸紧接着说:“朦胧。”

        老太太的脑袋银光闪烁,缠过的小脚走路没一点声音。

        每个人都会觉得,老校长家的人个个不同凡响。但也许是他家的那几只兔子,弄得我和安武心神不定。

        一家六口睡在一铺大炕上,关上灯后,安武让爸帮他做一个兔笼,他打算养兔子。现在是春天,校园里上长出了青草,等到放暑假,草就会疯了一样窜到操场上。安武倒没傻到去操场上放牧兔子的地步,他是想说服妈妈,守着一中的“大草场”,养兔子不用花一分钱。同样是吃草的动物,我说还不如养一只母山羊呢,咱们可以天天挤它的奶喝。这个想法固然不坏,但他们认为比不上吃兔子肉来得容易,再说了,他们对别人家没做的事没有一点把握,何况也不知道到哪去找羊。安武许愿,不但有兔肉吃,等到了冬天,我们都将躺在兔皮褥子上睡觉。我也不是等闲之辈,提出替换爸为老校长家取牛奶。妈打开灯,一边给小弟弟换尿布一边说,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突然长大了吗?我说当然,咱们家现在只有两人糊里糊涂地过日子,那就是五岁的妹妹和小不点的弟弟。安武呵呵傻笑说,老校长的儿子相当于咱们的小弟弟,只会整天睡大觉。妈妈说你们别笑话别人,当初要是爸爸从房顶摔下来,这会儿我们还不知多悲惨哪。

        一颗牙齿

        几乎每天晚上,我刚闭上眼睛就有一队没穿衣服的人影出现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啊走啊,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要去哪。他们就在我眼前.可又离我很远,除了白蒙蒙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有时他们好像是慢悠悠地走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有时又不像是人影,是人坐在火车上看到窗外快快闪过的电线杆子。有一次,我发现一队人影中的几个家伙走过去又回来了,感到非常吃惊,我怎么会认出他们几个呢?本来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啊!后来还有让我更吃惊的事情发生了,白影子就像是一排牙齿,靠近中间的地方缺了一颗,明显地留下一个空儿。于是,这一排牙齿走过去又走回来,折腾了半天,干脆就站住不动了。他们想干什么?我不敢喘气,说不清自己藏身何处,却生怕被他们发觉。平时我们掉了牙齿,按老规矩应该把失落的牙齿捡起来,上牙扔到房顶上,下牙丢进阴沟里,这样做新生的牙才不会长错地方。假如这些白影子真是人嘴里的牙齿,那就好办了。你们不是丢了一个伙伴吗?我告诉他们,到房顶和阴沟里找去吧,要是找不着,我情愿拔下一颗牙送给你们。但这只是一个想法,我知道我和那些白影子不在一个现实里,根本无法对话。

        白影子最初出现的时候,我吓得全身消失,只剩下一颗咚咚跳的心。没人能帮我,我身边的安武死了一样,连梦都不会做。慢慢地习惯了,我闭上眼睛就会想:白影又该来了。我并不喜欢这样,可是没办法。不过那些白影子也没啥害处,一会儿就把我晃得晕乎乎地睡着了。

        蝙蝠

        安武挺佩服蝙蝠的,他亲眼所见,这家伙跑得飞快。一帮小流氓提着刀跟在他身后猛追,砖头瓦块嗖嗖地甩过去,可他一眨眼就没了影。后来蝙蝠告诉安武,他把那小流氓头子收拾了一通,这事才算完。

        老校长的夫人是蝙蝠的姥姥,那个昏睡者就是他三舅。蝙蝠的爸妈离婚了,他妈是三中的教师,他们母子住在三中。他说他姥姥这样评价我爸:“安老师很有学问,但不适合教书。”我爸说话带着挺重的南方口音,蝙蝠说他把门前放两个岗(哨),读成了门前放两个缸。安武听他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邻居的小孩骂过我们:安大缸,安大缸!安武回家对我起这事,我感觉就像好端端地被人砍了一刀,恨死了蝙蝠。

        有一天蝙蝠来了,叫我们去操场拔草。我说不去,可是很快我就带着妹妹找他们去了。

        一中操场在黄昏里,空旷得不说像草原,也像一大片庄稼地。草尖闪着金光.树叶簌簌发响。说是拔草,其实是连揪带掐,不要草根。我们专门选那种叉扁又宽的草,蝙蝠说这种草兔子最爱吃。真正的蝙蝠绕着圈飞,好多只,飞来飞去天就黑了下来。我们脱下鞋,一只只地投向蝙蝠。以前不知听谁瞎编,说蝙蝠喜欢往鞋里钻,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扔出的鞋惊得蝙蝠乱纷纷的,找鞋的时候人就像动物似地在草里爬,非常有意思。玩累了,我一边往脚上套鞋,一边忍不住哧哧笑着问蝙蝠:“你为什么说自己可能是一只蝙蝠?”蝙蝠感到莫名其妙,他完全忘记他说过的话了,但他告诉我,他喜欢这种既不是老鼠也不是鸟的怪物,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喜欢。

        “你们听说过‘诈尸’没有?”他突然问。

        “诈尸谁不知道?就是死人扑腾一下站起来,直楞楞地往前走,撞上什么东西就完了。”这是安武的回答。妹妹吓得哭了起来。

        我补充一句说:“人刚死的时候,小猫小狗或者别的动物闯到他跟前才会诈尸。”

        “好极啦!你俩真聪明。现在,我得回家了,请帮忙把这些草送给我姥姥。安武不是要养兔子吗?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我望着蝙蝠渐渐融人夜色的身影,灵机一动,对安武说,整天昏睡的人应该比死人更容易“诈”起来。安武想一想,觉得有道理,老校长的夫人把兔子放进她儿子的被窝,肯定有这个意思。太可怕了!我们把草扔在老校长家院子里,撒腿就跑。

        白蝴蝶

        我们家的院子不大,别人家也这样,都用密密匝匝的小榆树围起来,修剪整齐,不让它们长高。院子里种玉米和豆角,豆角蔓往玉米秆上爬。没人种牵牛花,它们自己长出来,缠住榆树不放,开着紫色、白色和粉红色的喇叭花。瓢虫的俗名叫花大姐,也喜欢榆树,贴在榆树叶上,像黄豆瓣那么大。依我看来,有些花布是照瓢虫身上的花色图案印成的,我妈就有一件黑底红点的衣服。

        白蝴蝶多得要命,谁家花多就爱去谁家。白蝴蝶最喜欢韭菜花,只有老校长家有韭菜花,白蝴蝶就成群结队地飞去了。韭菜花和白蝴蝶,白花花的乱成一片,又繁忙又晃眼。我趴在老校长家的榆树墙上,把一根尖梢上拴着一只圆形小纸片的树枝伸进院子里,慢慢地摇晃,小纸片旋转跳跃,不一会儿引来一只又一只的白蝴蝶。我举着树枝,带领一串快乐的蝴蝶往家跑。提前跑回家的安武,等在大敞四开的门边,见我一冲进屋就赶紧关门。安武在外面同:“多少只?”我捂着耳朵,生怕蝴蝶翅膀上的粉末使我变成聋子,眼睛睃巡着,数出七只蝴蝶.高兴得大喊大叫:“别开门!”

        轮到安武时,这家伙心太急.胳膊乱甩,逗不来几只蝴蝶。有时只带回那只疯狂旋转的小纸片,几只白蝴蝶跟着他飞到半路全溜了。我说没关系,你重新来,反正蝴蝶多得逗不完。

        老校长家

        因为到处找不到一块铁丝筛网,安武真正想要的一只兔笼就成了泡影。他和爸用砖头碎瓦搭了一座小小的房子,安上木栅门,先让四只鸡住了进去。

        我每天早晨取三瓶牛奶,自己家一瓶,老校长家两瓶。我走进老校长家的院子,从窗台上取走两只空奶瓶,过一会儿回来放上两瓶牛奶。我来来回回出入老校长家的院子,顺便扒窗朝屋里看一眼。

        这次我和安武一块去老校长家,到了门前我又唠叨说:“她儿子最好别‘诈’起来。”安武满有把握地说:“那才有意思,咱们不就是想看热闹吗?”

        四只大灰兔在屋地上玩,老太太让我们挑,说全拿走也行,她还有四只小的哪。安武说两只就够了,最好是一公一母,好下崽。老太太把两只未被选中的大兔子抱出屋,放进院子里的仓房,回来对我们说,别忙走,把鞋脱了上炕坐一会儿。她家的炕也又低又大,占去整个房间的一半。她儿子睡在炕梢,那里有些昏暗,不想看就看不清,不过确实有一股浓浓的兔子臊味。被窝很平静,不可能藏着兔子,挺让人失望。

        “你们可以跟他说话。”

        “他听得见吗?”

        “他的病会好吗?”

        “他没病,就是贪睡。嘿,你醒醒,安老师家的双胞胎看你来了。你们跟他说话,他听得见,眼睛还一眨一眨的哪。”

        他看上去就是睡着的样子,一点也不让人害怕。我不知道跟处于睡眠中的人怎么说话,何况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梦中的天上飞呢。“他做梦会飞!”我很吃惊,老太太说她儿子做梦会飞,好像怕我们不相信,又说,“我做梦也会飞,不过遇到危险才会飞。”我想起小弟弟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妈的肚皮上的小包不止一个,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缩回去。妈说那是胎儿的拳头和脚丫子。我不敢摸那小包,有点厌烦,甚至恶心,因为我觉得胎儿还不能算人,是怪物。同样,一个人要是睡着了,就跟进了在荒郊野外的坟墓差不多。这种地方,除了他自己,别人无法进去。即使你能进去,你见到的那个人肯定也不是平时的样子,也许跟人还不一样呢。安武却架不住老太太的鼓动,假惺惺地对他儿子说:“你醒醒,一中快开学了。”

        “别让他教书了,”老太太说,“他早就烦了。”

        老太太拿出点心盒子,里面只剩下一些点心渣子。她说明明有两块核桃酥的,见鬼了.跑哪去啦!我恍恍惚惚地看见她儿子的眼睛动了动,好像还笑了一下。我说肯定是被人偷吃了。老太太找出一块包在手绢里的冰糖,刚要递给安武叫他砸碎,马上就反悔了,说算了吧,这块冰糖有年头了,还是那么甜,不信你们试一试。真恶心,这块冰糖不知让她舔了多少遍,我们可是没一点兴趣。

        “你说他做梦会飞,”我问道,“是他告诉你的吗?”

        老太太怔了怔:“是我说的吗?我怎么知道他会飞?”

        我气懵了,难道是我的脑筋出了毛病!刚才不是她亲口说的吗?不但她儿子会飞,她也会飞。我问安武,是不是?安武说她好像是说过。

        老太太生气了:“唐诗三百首,你说哪一首我背不下来?”

        这关唐诗什么事!有的人就是没治,说话不算数,做事糊弄人,都能把人的眼泪气出来。我说安武咱们走吧,回家去!

        老太太脑袋一歪,瞪我一眼说:“你这个小姑娘,真会出精使怪。亏你俩是双胞胎,安武可要懂事多了,要我说都不像一个妈生的!”

        正在这时,躺在炕梢的昏睡者开口说话了。

        “没有人做梦不会飞,他要是以为自己不会飞,那是他记性不好。人类最初的时候.个个都是一只大鸟,在天上飞够了才落地成人。他们开始造房子,种田,做许多事情,忙忙碌碌地过起日子。当然还是鸟比人活得自由,轻松。人反悔也没用,反正是变不回去了。”

        “不对吧,人不是猴子变的吗?”安武吃惊地说。

        昏睡者也许是说梦话,或者是装睡,当他发觉自己露了馅,再也不吭声了。

        “人类进化是个漫长的过程,当过一阵猴子也未尝不可。”老太太在一边帮腔说,“人忘不掉从前长着一对翅膀,所以做梦会飞起来。”

        兔子

        我们抱回家的两只大兔子,不久就生下了一窝小兔子。小兔子长大了又生小兔子,以至于兔子多得喂不过来了。饿极了的兔子使劲钻洞,弃窝而逃。没逃走的兔子,有的是被我们吃了,有的被别人偷去了。经我喂大的鸡命运也差不多,如果最终没被我们吃掉,那就是跑到别人家的饭桌上去了。有个叫二驴子的家伙,留级生,竟然在胡同口出售安武的兔子。大兔子一元,小兔于五毛,加起来七八只,断断续续卖到最后一只大的,半价处理给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捡破烂的人什么便宜都捡,有时还从人家晾衣绳捡东西。二驴子刚把兔子卖完,安武赶上前来,抡起棍子乱打一气。二驴子嗷嗷直叫,捡破烂的老太婆趁机拎起兔溜走了。

        “行啦,安武,别养兔子了。”我呵呵笑着劝告他,“你把兔子锁在仓房里吃烂土豆、烂白菜,多没意思!”

        “傻瓜,又有一只母兔下崽子啦。你要是去看,大兔会把小兔吃掉的。”

        “你才是傻瓜!生孩子又不是丢人现眼的事,母兔怎么会吃自己的孩子?它肯定是饿傻了,要不就是食物中毒,发疯了。”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的兔子没有一只不比你聪明。”

        安武只会说大话,到了冬天,兔子全都没影了,哪还有什么兔皮褥子。天那么冷,手都要冻掉了,我很想有一对刚出生的小兔子,把它们装在棉手套里。

        早晨,老校长家的院子白雪覆盖,窗上结满了冰霜。昨天的牛奶还搁在窗台上,早冻住了。没有空奶瓶我怎么取牛奶?我回家对爸讲了,他就过去看。爸回来说老校长的夫人病得很重,发烧,想吃苹果。“冰天雪地的,但愿别出事。”他很担心。

        冬天的好处是到处积雪,上学的路上有一段一段黑亮亮的冰面。我们瞄准目标,乍着胳膊,像燕子一样,紧跑几步,身体一扭——嗖地一下滑过去。那又厚又笨的单指棉手套根本不管用,手总焐不热,我对安武说,要是咱们把小兔子放进手套里,该有多么暖和啊!安武说,那你还不把兔子闷死了?你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傻瓜。我们把手伸进棉袄,藏在那块连着棉裤的靶形肚兜里,贴着自己的热肚皮。没了胳膊,走起路来棉袄直往上窜,怎么也走不快。

        爸爸上街一个苹果也没买到,经他通知到来的人也没带来苹果。他们切了一片青萝卜给老太太,老太太舔几口,咂咂嘴,像一只可爱的大兔子,然后就咽气了。蝙蝠也来了。他妈妈长得挺漂亮的,冲那四只窝在他三舅——昏睡者脚边的小灰兔直皱眉头,吩咐他赶快弄走。我和安武跟蝙蝠一块去了仓房,里面又黑又冷,就是大兔子也会冻死。太可怜了,安武说,我把小兔子抱回家去吧。安武把四只小灰兔兜在衣襟里,兴冲冲地走了。

        当屋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哭声和说话声时,我发觉蝙蝠又长高了似的。他穿了一件式样老旧的黑呢大衣,松松垮垮,没系扣子,双手斜插在口袋里,往两边那么一抖,像是要张开大翅膀——我有点激动,真想跟他一块飞起来。

        “你多大啦?”

        “十二岁。”

        “那你还不懂死亡是怎么回事。”

        我想和他谈点别的事情,可一开口就说了谎,我说我做梦会飞。他说是吗,我不会飞。也许老太太的死让他有些悲伤,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是一个人站在那儿发呆。

        老太太死后,那个昏睡者被人带到别处去了,房子空下来好长时间没人住。春天的时候,老校长家的院子里又长出了韭菜,不时有人进去采一把。韭菜开花的时候,白蝴蝶飞回来,可我和安武已经没兴趣逗它们了。我们碰见蝙蝠,他说他要去北大荒,回来找一只旧皮箱。蝙蝠还不到十六岁,他说过他上学比别人早,还跳过级。我问他,北大荒真是一大片荒地吗?当然,他一本正经地说,无边无际,净是野兔子。蝙蝠长得真帅,笑嘻嘻地跟我们胡扯了几句。有一天全城敲锣打鼓地欢送知识青年下乡上山,一辆接一辆的“大解放”拉着他们招摇过市,到了我也没看见蝙蝠。

        在屋顶上

        有一天听爸说老校长的儿子病情好转,可以出来走动了,只是变得沉默寡言。我开玩笑说,当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孤儿,肯定特别绝望。妈说不是这么回事,从前他就是一个性情孤僻的人。安武没头没脑地说,要不是他蚂把兔子放进他的被窝,他早就长眠不醒了。爸妈问怎么回事,我和安武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想起来可笑,我们小时候把一些事情弄得神神道道.傻乎乎的,讲给别人却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和安武不在一个班,但几乎人人都知道我俩是双胞胎。我们这时才发现,原来一中操场并不大,上午全体师生做广播体操的时候,长长的队列简直要穿过两排大柳树排到我们家门口了。我的女同学,安武的男同学,每次做完操总有几个事儿多的要去我们家喝凉开水。那天,我们家照例涌进两拨同学,有人还没喝上水,忽听得外面有人喊叫:有人要跳楼啦!

        一个人爬上了楼顶,穿着白衬衫,孤零零地坐在房脊上。人潮汹涌,校领导和一些教师站在楼下,以他们为最佳视角形成了上千人的观阵。一个领导双手搁在脸上,把嘴括起来.仰头冲楼顶上的人喊话。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什么也听不清。高音喇叭唱着一支革命歌曲,唱到中间戛然而止,一个女人开始急切而严厉地呼喊:同学们,同学们,上课时间到了,上课时间到了。就这么一句话反复念诵。人命关天,谁还听这一套,搞到最后,据说革委会主任传话叫她住嘴,喇叭也不许出声。现在换上了一只老式话筒,看不清拿在谁手里,声音一响,先把一个人的名字喊了出来。不会有错,楼顶上的那个人正是老校长的儿子。几乎没人见过老校长,听说他到法国留过学,长年穿一件竹布长衫,极其儒雅。他为一中写的校歌,早已失传。为什么不叫人上去接他?不行,别人一上去他一急就会往下跳。上体育课用的海绵垫子都搬出来了,铺在楼前估计他往下降落的地方。还有人抱来一些棉被和军大衣,以为铺上这些东西就保险了,也不想一想,万一他往后面跳呢。快看,人群忽悠一下浪一般地腾起——他站起来啦!他是不是想自杀?干吗偏得回一中自杀?可见他上次自杀未遂.昏睡了两三年.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关键时刻,解放军来了,围成一圈,扯开一张缀满一撮撮假草的大网。这下可好了,只要他不跳错地方。

        他站起来,高瞻远瞩,好像有意漠视楼下的人群。还不到夏天.他穿着白衬衣.显得非常孤独。我想起从前那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有一次它们如同一排牙齿少了一颗,这会儿看来是跑到楼顶上去了。在人们乱哄哄的声音里,我变得轻飘飘的,快要不存在了,只有脑子还算管用。我在幻想中产生了助人为乐式的冲动,闭上眼和嘴,纵身一跃,飞到了绿色的铁皮屋顶上。

        太阳那么明亮,树芽刚刚吐出来,树好像蒙上了一层绿纱。人们脸庞模糊,黑发浮动,可惜都看不见我在哪。老校长的儿子说,你别管闲事,我才不想自杀呢,我只是没想好怎么活着才合适。可你跑到房顶上来思考这个问题,不觉得可笑吗?他生气地说.谁规定的这个问题不能拿到房顶上思考!我无话可说,感觉自己一开口就冒了傻气。我把数学和物理学得一塌糊涂,脑子好像还有点累坏了,容易飘忽不定,拿不定主意。当我有心用自己的头脑思索点什么时,只会一棵一棵地种下结不出果子的树。我在房顶上感到很压抑,心想还不如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被人海淹没了好受些。但我又不想无功而返。我说你这么想下去,不一定有结果,咱们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飞起来?这个人仍旧有一股兔子臊味,对我来说就像一道难题。可我还是拉上他的手飞了起来,绕着满场密密匝匝黑头发的上空开始兜圈子。

        我忽然感觉两条胳膊发酸,指尖也有点发麻,于是回到了情绪激动的人堆里。

        结束

        每当老校长的儿子出现在一中大门口,看门老头儿就冲他破口大骂,不让他进来。有一次他溜了进来,孤鬼游魂一般进入老楼,正在上楼梯时被人截获。我爸下班回到家里说,大惊小怪,让他到楼顶上坐一坐有什么关系!人们不让他进一中,更不让他接近老楼.他倒也不在乎,没事一样默默地走了。

        再后来听说蝙蝠死了,不明不白地葬身北大荒。

        那时我和安武还有一年才高中毕业,却却有点着急了。到时候都得当知青,多半是去本县乡下插队落户。没人愿意去,看看左邻右舍,有的倒霉蛋在乡下呆了八年还没返城。想想又得和安武在一起,别说一个集体户,就是在一个公社都受不了,我说让我一个人去北大荒算了。安武越来越烦人,几乎变成了我的仇敌。我在家里心烦意乱,感觉生活就像穿着一件土里土气的老棉袄,一点也不值得让人当回事。每次我回家晚一点,他们就气呼呼地跟我过不去。爸冲我大发雷霆,妈在旁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敲打,硬要逼我承认干了什么他们接受不了的事儿。现在几点了?爸把马蹄表举到我眼前叫喊,你好好看看,几点啦!我不但心烦,还觉得他们可怜,什么话也不想说。爸一扬手,马蹄表砰地一声摔到地上,炸开了花。

        时间无敌,最终只有乱七八糟的零件撒了一地。

        一间屋隔成了两间,我和妹妹睡在闷热的小黑屋里。我不回家她就睡不着,偷偷地哭泣,把枕头都哭湿了,以为我出什么事了。除了死亡和爱情,还有什么能算个事?我无非是和一个男生好上了,生生死死就想在一起。但在那个年代,我们都被洗过脑了,连自己都把这当成一桩耻辱和罪恶,整日担惊受怕,饱尝灵与肉博杀撕裂之苦。

        安武冲进我班教室,从门后操起一把拖把,把那个男生狠狠地抽了一顿。安武扫除了我的头一场爱情。到底是我沉不住气,没话找话似地说,我爱蝙蝠,安武不理我,我说我永远都爱蝙蝠。安武放下手里的《水稻栽培技术》,看看我说.那家伙挺怪,是吗?

        老校长家搬进一个从农村下放回来的美术教师,那老光棍回一中无课可上.成了闲杂人员。他从乡下带回一大堆木头,堆在小院里原来的韭菜地上。草一样的韭菜苗挤出木头缝,欣欣然生长起来。老光棍有一根心爱的树桩,日日夜夜倚着墙角躲在屋檐下.潮湿晦暗,浑身长满了黑木耳。他经常端着一瓢凉水,喝一口——噗地一声喷出去.喷到而前黑乎乎的一人多高的树桩上。

        我真的给逗乐了.笑出了声,但又很不好意思。

        我转过身,望向前方,透过两排大柳树的空档,看到操场上野草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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