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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商机,共发展,赢未来

        激情交叉的旅程

        2015-01-26 21:28:22    来源:瘗花秀士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需求才是真的!

        ——题记

        张采薇踏上这辆破车的时候,一只脚正犹豫着往里走,另一只却说什么也不肯挪动,就像是有人在强行拉他上车,要带他去行刑似的,这就使他以一种极不稳定的姿态不合时宜地悬挂在上下车交接的地带了。他扶着车门的边框,以免被出入的旅客挤倒,——这样的姿态果然引起乘客的不满,有两个人曾先后瞪了他两眼,可能是他眼光中那一道凌厉的杀气和半个多月没刮过的脸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致使他们终于没能做出进一步的动作——同时忍不住又朝他来的那个方向张望过去。

        在张采薇忧郁的眼里,原本很蓝的天空正在变得阴险,乌云层层叠印上去,倾刻间便濡湿了整个天空;原本彬彬有礼的路人此刻已顾不上体面,步履渐渐转为惴惴不安、焦躁惶惑,到后来都狼奔豕突着,作鸟兽散了。他感到脸上沾上几滴凉意时,城市里几乎已看不到一个活着的人。

        这时,一对男女扭打着朝这边过来了,嘴里都不干不净地骂着,一些片段随风吹送了过来:

        把项链还给我,把衣服还给我!老子的血汗钱不是用来养‘鸡’的。你要卖×把东西先还我,随你愿意卖给哪个老子都不管了。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男人?你要算帐老子就和你算。你说,老子陪你睡了大半年,按市场价你该付老子多少钱?

        停在站里的几辆车哄地一下都兴奋了起来,不同籍贯和年龄的男人脑子里同时转悠着这样一些词汇:鸡、卖×、睡、市场价;同时联想到这样一些相关词汇:快餐、包夜、打飞机、69式体位、全方位服务……持续不断的酷热统治下的沉闷转眼间被这对男女强有力地打破,人们仿佛猛然间从终日昏昏的浮生中发现了生活的意义,他们红光满面像是自己也从中占到了便宜,他们激烈争辩好像自己是社会问题的专家,更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去,满脸亢奋地狂吼:搞!搞一盘!

        然而令人扫兴的是,观众的热情高涨起来了,那男人反而软塌了下来,腰也弓了,腿也弯了,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这就使他看起来像是一泡浓浓的鼻涕,让人顿生恶心之感,憎恨之情。更让人提不起劲的是他的双手居然还死死地攥着女人的手,带着哭腔说: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妈可是早把你当成了她的媳妇了……

        张采薇把挎包往靠窗的一个座位上一扔,呼地一下冲下车去。他实在不愿见到那男人的一付熊包相,更憎恶那些被欲火点旺了的乘客。他不顾司机的大声警告,一面朝入站口走去,一面在心中呐喊:她怎么没来?她怎么没来?

        夕阳已经坠落到了对面山头,像是一顶血染的皇冠,既凄楚又瑰丽。我看见我的影子在余晖中逐渐变得瘦长我看见倦鸟的翅膀被流霞的火焰慢慢溶尽我知道当夜色吞没掉夕阳的时候我的生命光彩将永远熄灭我知道当市声沉入黑夜海底的时候前生与来世将永世沉埋可是她还不回来我的热情快要燃尽了啊我的生命也将燃尽了啊!

        她是不是为了避开我,就此不回来了呢?可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告诉她,我要搬出去住了,我不会再给她增加烦恼和尴尬了,难道她连这可怜的愿望也不不肯满足我吗?她连最后的一面也不见我了吗?(注:1997年元月,张采薇初来惠州投奔小妖,却不得不面对她与一个名叫民安的货车司机同居的现实。身无分文的他在小妖租房内寄居的一周里精神备受煎熬)。

        小妖小妖,你当真永远也不想再见我了吗?难道我们曾经可歌可泣的岁月就将以这样的方式完结吗?

        1995年5月22日 星期一 晴

        ……

        你的小嘴就像一颗水蜜桃,让我一辈子都吃不够。他说,手却放肆地在我乳罩内四处游走。我在他手背上轻打了一下,心里也有一种渴望在激烈地澎涨。于是我将唇迎了上去,我们一下了就吻在了一起。

        那是怎样的一吻啊!从他狂热的动作和痛苦与幸福混杂的表情中我能感受出他为了人间的这一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承受了多重的屈辱,经历了多少的坎坷。这一吻里包含了巨大的痛苦和喜悦,巨大的幸福和泪水,巨大的孤独和辉煌,仿佛这一吻就是他毕生梦寐以求的境界,它涵盖了人世间所有的亲情、友情、爱情以及人情,而我,就是他梦想中那个代表着爱与美的女人,他要把一生的荣辱兴衰都消解在我身上,在我梦幻般的唇齿之间,让它成为生命辉煌的极致。

        他迷醉地吻着我,像是要把我的舌头、我的心肝都吮吸进去,我窒息得忍不住呻吟起来,却无助地闭上了双眼,同时也狂乱地把他紧紧抱在怀中。那一刻我几乎是有些幽怨地想:要是时空就停留在这儿了而不再转动该多好。可这是不现实的,我终究得离开。我们两家素来有怨,除了他,谁也不会允许我留在这里。(注:1995年5月23日,张采薇在小妖的屋里发现了这张日记草稿)。

        张采薇在站台上抽完了一支烟再回到车上时,司机正在发动汽车准备出发。他在走向自己的座位时遇上了一点麻烦,那个刚刚在车站吵架的女人睡在过道中堆积如山的行李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张采薇说:喂,劳驾让一下。然而女人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丝毫要坐起来的意思,却把一双眼在他脸上晃来晃去。他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再说了一遍。女人仍没作声,目光中似笑非笑。张采薇突然发现称她为女人似乎有些唐突,她的年龄看上去比他还要小四、五岁,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但她目光中的话语却一点也没这个年龄应有的矜持和羞涩,倒似含有一种鼓励的意味,他顿时气往上冲,举步从她身上迈了过去。就在这一刹那,她的双腿一分,盖在身上的被子滑下地去,露出一条镶着花边的齐腿根的牛仔短裤,以及短裤下面两道耀眼的白光。张采薇头脑中顿时一阵晕眩。

        雨下起来了,汽车也缓缓驶出了车站。在以车站为轴心直径三百米的范围内,目标一直没有出现。张采薇心中剧痛起来,原来酝酿好的月台相送、执手相看却无语凝噎的动人场面终究没能上演。他想如果小妖真来送他,那他这一年多来所遭受的一切屈辱和辛酸都将化为云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留在这个从来不曾属于过他且今后也不会属于他的城市,哪怕贫病交加客死他乡,哪怕无依无靠孤苦一生。

        一年半以前,张采薇应全家先期搬来惠州的小妖之邀,独自来到这个城市之时,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他的心情也同当时的气候一样,虽然充满了萧飒之气,却也依稀看到了春天的信息。

        那时张采薇正遭受到人生中的一大挫折。两个月前他家乡的一位清正廉明的纪委书记在街头被人活活打死。据公安部门调查,凶案的起因是该纪委书记在某娱乐场所与当地流氓争风吃醋,因而遭至杀身之祸。身为县报记者的张采薇错就错在不该在这要命的关口搅和进来,从而莫名其妙地身陷圄囹。后来虽被保释出来,却已无法在当地立足,只好远走他乡,另觅出路了。

        ??就在他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突然从一家高级酒楼里走出一个穿着校服,留着梅格•瑞恩头式的少女来。张采薇惊喜得欢叫出声来,正要推开车窗跳出去,一个意料不到的情景让他像只展开了双翼却注定不能飞翔的鸟类标本一样贴在了窗玻璃上:一个戴墨镜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跟着少女走了出来。中年男人为她叫了一辆的士,等她走到车门边时,他猛地把她拦腰抱住,垂下头去急切地寻找她的嘴唇。她在他怀里像只弱小无助的小鸟样扑腾了几下便依从了他。一种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液体倾刻间模糊了张采薇的双眼,从这液体的背后望出去,那两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一缕歌声从歌厅里窜了出来,那是西安流浪歌手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

        他们竟然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雨夜里远走高飞了。她甚至连亲人都不要了,只为了任何一个他们之外的人都可能打扰他们的相爱。

        那天清晨当我醒来,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铁门外叫天天不应时,我强烈地感到了一种被世界遗弃的痛苦和绝望。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又身无分文了,在这个充满冷漠和仇视的世界我真正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零余者,一个满身疮痍的世纪孤儿。连日的奔波已经使我心力交悴,可我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我也不敢停下脚步,任思绪蔓延。我只能提着灌满冰凉的泥水的鞋,不停地走,不断地漂泊,从异乡到异乡,从遥远向遥远。

        以后不知过了多久,那时我已鬓发成雪,身如槁木,终于在一个远离人间的芬芳小岛上发现了他们,他们早已结合,活得相当滋润。我就在他们不远处的长满荆棘的沼泽地里住了下来,只为了能远远地看上她几眼,来延续我自编的绮梦。他们那边一年四季鲜花常开,而我却住在阴冷潮湿的沼地里,整日整夜与蚂蝗和蚊蚋为伴。后来他们发现了我,便渐渐地与我有了些交往。但我敏感地觉察到他们已经不认得我了。在他们的眼中除了对方之外,好像连太阳都不认得了。我悲痛欲绝地看到,如今我无论生死都不会引出谁的一滴眼泪。我们的关系只不过是一条鳗鱼跟一头羚羊的关系了。我问她为何不把书念完,她似乎也不记得那是怎么一回事了,当我努力地解释了学习的重要性后,她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忽然害羞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她突然临盆,而他却不在家。我一直蹲在她院内的马棚顶上,不知道该不该去帮她。我的心一直在滴血,我怎么也不能承受一个跟我如此亲近的女人居然一到男婚女嫁后就撂开手把什么都抛弃得一干二净,我觉得这确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就像有一天我的四肢突然决绝,从此成为陌路一样让我既伤心又意外。我想到这个女人连学习、事业、理想和生命甚至亲人都可以抛弃,只为了爱一个人,爱到要为他生个孩子,而这个人却不是我。我觉得应该报复她一下。可是雨一直在下,他一直不回来,而她一直在惨叫,我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于是我走了进去。

        这时偏生他回来了。他看见我的举动,忽然记起了我,便用一种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我也没有解释,默默地做完我该做的一切便走了出去。在门口处我站住了,没有看他们,只望着天说了一句:“好好待她,她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在哭泣。我独自一人寂寂地走向了沼泽。那时沼地已软得像情人的胸脯,我渐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也不想拔。当我在世界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时,我听到从后面鲜花盛开的地方传来了阵阵欢笑。这一瞬我感到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我不由闭上双眼,却把两滴晶亮的泪珠留在了人间。

        ……

        我被自己的眼泪浸醒时天还没亮。我伏在枕上继续抽泣,为刚才的梦,为对面屋里还沉缅于温柔乡中的人。可我又不敢大声哭出来,怕被他们听见,怕给他们增添烦恼。(注:1997年元月9日,张采薇来到惠州的第三天晚上所做的梦)。

        汽车在荒野上飞驰,夜风像洪水一样疯狂地灌进车窗,多少荡涤掉一部分令人胸闷的尘土和汽油混合的难闻气味。

        窗外起风了,婆娑的树影透过窗棂,投射到粉白的墙上,像是些狰狞的魔兽在风中痉挛。虽然已是掌灯时分,市声依然喧哗不止,小贩的叫卖声依然全无心肠地拖沓冗长,无所事事的小青年依然肆无忌惮地索要保护费,某个刚刚被盗的家庭主妇的尖利嗓门穿透所有市声编织的网络,无所顾忌地戳破人们的耳鼓……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平生引以为恨的事物终将消失,我们平生引以为豪的事物终将消失,一切都将消失,我们还在每时每刻斤斤计较于鸡毛蒜皮的事物,(注:1997年元月18日,张采薇搬离小妖处后,曾一度产生轻生的念头)。

        这辆老爷车就跟那个远在西南丛山中的苗乡一样污秽不堪破烂不堪。张采薇想。果然有人就骂骂咧咧起来:妈麻×这是个哪样卵烂车,日他妈骨头都散了一车。司机不舒服了,回骂道:你妈×有钱去坐飞机呀!去呀!去呀!卵钱没得个还挑三拣四。

        婷婷,刚才那个人是你老公啊?一个头发稀疏的年轻女人问睡在过道上的女孩。

        才没是呢。叫婷婷的女孩一脸鄙夷:那个卵人,一天防老子像防强盗,又不准老子去上班,又不准老子单独出门,生怕老子出去偷人。他不想想看,他一个小工头,一个月工资还不上一千块钱,活人都困难,还想把老子捆在裤带上。

        讲的也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连老婆都养不起的男人,根本没得权利在屋里指手划脚。这种人,分手了正好,凭你的长相,不怕找不到个老板。

        老板老板,又是老板。张采薇的心剧痛起来。

        走,我们找林小妖撮一顿去。薛崇说:她朋友是汇源酒店的老板,这种人咱们宰他没商量。

        什么?汇源老板?我睁大双眼。薛崇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瞪了我半天,才干笑一声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她跟那个赵文革已经玩了三个月了。(注:1997年4月28日,张采薇从小妖的同学薛崇处得知小妖交了新朋友)。

        他们已经玩了三个月了,我却一直蒙在鼓里,我是不是也太傻了?并没有谁有意瞒我,他们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必要,只是我自己不敢承认事实罢了。薛崇奇怪的并非我还不知道这件事,而是我竟然还会在意,在所有人看来,谈恋爱就像吃饭,老吃一种菜是人都会腻味的。其实我既然已接受她了离我而去的事实,为什么却不能接受她离开民安?

        两个女人轰然大笑起来,婷婷咬着牙捏了头发稀疏的女人一把,笑骂道:你这个骚货。你各人看上人家了反来说我,你各去试一试,看他大不大。

        张采薇皱了皱眉,把脸投向了窗外。这时后排座上有人站起来叫道:我的东西大得很啊——!各位女士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有意者可以免费试用啊——!

        车厢里顿时开了锅般哄堂大笑起来,男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一叠声地叫好,女人们有的装做低头翻衣服来掩饰自己的窘态,更多的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们不顾汽车颠簸得厉害,七手八脚地去脱他的裤子,吓得那人连声告饶。

        两个谈话的女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头发稀疏的女人骂道:舅子,哪个讲你?你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副猴嘴猴脸哪个女人肯和你睡?那人一边挥舞双手招架着女人们的进攻,一边腾出嘴来说:你们这些婆娘就是贱,看得上你们的你们嫌这嫌那,看不上你们的你们拼了命去倒贴。人家一个白面书生,和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你们要热脸贴着冷屁股的。

        张采薇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说自己,脸色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他转过脸去,却见同座那个去广东看望儿子的老头笑得白胡子乱翘,话都说不清楚了:现在这些年轻人哪,咳咳……真活泼……

        活泼?张采薇吃惊地问。

        子夜时分,雨下得更大了,旷野上凛冽的寒风吹得雨的发丝四处飘散。汽车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乘客们白天还直冒汗的皮肤这时都冻起了鸡皮疙瘩,一些人开始把不同季节的衣衫往身上裹。黑暗中张采薇忽然感到婷婷翻了个身,有意无意地,竟把整个臀部压在了他的腿上。起初张采薇并没产生什么异样的感觉,气温陡降,在这四面透风的破车上睡觉自然难以睡得安稳,要不断掖掖被子,翻转身子是可以理解的,何况这过道上大大小小的包裹箱子肯定不会像床铺那样平坦,因此他对女孩对他的侵犯并无过多的反应。

        张采薇素来患有失眠症,窗外的急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使他更是困意全无。从车窗里望出去,公路上已积起了约半尺深的河流,雨水从高空抛落,在浑浊的积水里砸起一个个坑儿,看上去倒像是雨落在了沸水里,难耐的高温迫使得它们不停地乱蹦乱跳。车窗四周一会儿就织成了一重重密不透风的珠帘,雨刮器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效力。汽车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空间行驶,更使前途显得无比的渺茫和艰辛。

        这时一只手悄悄地爬上了张采薇的手背,吓了他一跳。妈的,胆子玩大了。他在心里说,只要那只手再前进一步,触到他的挎包拉链,他就会毫不客气地给它一点颜色看看。

        然而那只手并没如他所愿地移动,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毫不迟疑,完全是一种下定决心有备而来的坚决和准确。它拉着他的手滑向被窝的纵深处,最后停驻在一个光滑柔软又弹性十足的物事上面。

        这算怎么回事?张采薇脑子不够用了,有些出乎意料的迷惑,有些受了惊吓的惶恐,有些做了坏事的后怕,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兴奋。而当他摸到那东西尽头的一圈纱织的花边,蓦然知悉了那东西的属性时,更增添了一种遭到愚弄的受辱感。

        那是一条光裸的女人大腿,张采薇曾在白天与其不期而遇。它们不像长期赤脚下田的农妇那样健硕,也不像整天呆在写字楼的小秘们那样松弛。它们并不修长但很匀称,并不结实但肌肉丰腴,皮肤不是偶像型的洁白如玉,而是一种他不太敢于承认的肉红色,这样的色调洋溢着一种昂扬的肉欲气息和朦胧的性别暗示。虽然当时张采薇并没对它们作出过多的关注,但诗人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它们是热烈地开放着的,是温婉地期待着的;它们有着企图但并无恶意。此刻从肌肤上传来的信息证实了他的判断: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堆杂物上面,内心充满了渴望和期待,并因这期待而急促地喘息着,浑身滚烫,绵软无力。

        张采薇提心吊胆地看了看前后左右,乘客们大都在打瞌睡,可以肯定没有人会注意到一辆在午夜奔驰着的汽车上那被窝下面掖掖藏藏的小小变奏。漆黑的夜色是一个阴险的教唆犯,它不动声色地掩饰着、唆使着、发酵着一切不能在阳光下进行的交易。然而张采薇的心还是落不到实处,从心灵深处不时照射出来的光线使他忐忑不安、踌躇不前,因而在这种旁人根本就瞧不上眼的小动作上,他也像一段木头般僵直地让手掌摊开在那条光滑细嫩的肉柱上,被动而无辜。

        积水在公路上肆无忌惮地狂奔,雨点在车顶上怒不可遏地敲打,更衬托出车中的安静。

        快拿雨伞去,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我边跑边喊。

        小妖停下来,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顺着两腮滴滴答答的不知是雨还是泪。她伤心地看着我说:现在你满意了。(注:1997年5月13日,小妖之母打听到小妖与一离异中年男人同居,当着众多客人殴打小妖,小妖企图去西湖投湖自尽,张采薇拦住了她)。

        妈耶——,老子前辈子是作了哪样孽,要遭这样的报应啊!一个二个都娼出去卖×啊!要卖你也要找个像人点的,找他妈×一个三、四十岁的下岗工人白陪他睡出得起哪个的头啊!早晓得屙出这些烂娼妇来老子原先就应该捏死了算卵!烂娼妇——!烂婆娘——!

        (注:1997年5月13日稍前,小妖被其母打骂)。

        小妖冷笑道:我妈不许我和赵文革来往,这不正合你的意吗?

        我强压住满腹悲痛,涩声说:其实我也认为你们在一起不合适。你是搞艺术的,他是打社会的,你有文化有思想,他只知道吃喝嫖赌,你爱好的他都讨厌,你说什么他都不懂,我就不知道你们怎么交流。

        小妖努了努嘴唇,想要说什么,我接着说:最重要的是,他成天疑神疑鬼,不许你跟异性交往,有时你和男同学一同上街,回去后他会整个晚上对你盘问不休,会跟你吵到天亮,难道你不觉得活得很憋屈吗?

        我接着又柔声说:我是为你好,你不要怀疑我有什么私心。我是喜欢你,但是在我心中,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重要,我不愿看到你受到一丝半点委屈。

        小妖轻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我明明知道他跟我什么都不般配,也没有共同语言和志向,可每当他不在我身边时,我都会想到心痛。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会让我心醉,哪怕是他在辱骂他的员工,他在街上打人,他在和朋友一起说黄色段子的时候。

        我也叹了口气,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人,想不到小妖竟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流氓。(注:1997年5月13日稍后)。

        这时婷婷哼了一声,朝张采薇的方向翻过身来,把他的手夹在了两腿之间。张采薇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天啦,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这不成了个流氓吗?

        第二天客车在距离广西龙胜县约三十里的地方爆了胎,五大三粗的司机看着瘪成一滩烂泥的车胎,日天倒娘地骂了一通,随后拦了一辆车,叫售票员搭车去龙胜买胎。

        车开不了,愁坏的是司机,乘客们都是回乡客,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他们并不着急,正好趁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透口新鲜空气。坐了一整夜的车,而且是辆闷得死人的破车,早有人吐得天昏地暗了。

        张采薇看见婷婷从车上下来,起初他并没认出她,其实他一直没有真正留意过她的长相,因而迟疑了一会,才确认下来的是她。她长得也只能算是中上,个子不高但身材丰满,是典型的西南女子的体形。她身上最撩人的是嘴唇,肉嘟嘟的,像是一个饱满得随时可以攀折的水蜜桃。这种唇形在当下比较时髦,属于那种谁见了都想啃上一口的类型,张采薇不由心中一动。

        她到底爱不爱我呢?张采薇呆呆地看着婷婷那张红艳艳的嘴唇,心里像是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喜还是忧。

        我们这里有些小白脸啊,看上去倒还像是个能勾引女人的胚子,可就是从来不谈女人,也不知是不是没长鸡巴。通福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大家也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杂种,你再骂他一句,老子撕死你!小妖像头狂暴的母狮一样冲了上去,我连忙抱住了她,可她还是拼命挣扎着,仿佛被骂的是她自己。公司里的人们都傻了似的看着她,不明白她是哪股神经错乱了。(注:1997年8月24日,张采薇在小妖的姐姐所开公司上班时被同事取笑,小妖不顾姐姐的面子,怒骂其员工)。

        他走过去搂住她柔软的腰肢,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粉红的皮肤,丰腴的肌肉,一直投射到她的心里去。司机用一张报纸垫在地上坐着抽烟,一肚子的气立即冲了出来:要搞×回桃江去开房间,不要在我车上做这些烂事!婷婷脸上一红,横了张采薇一眼,掰开他的双手,迳自向路边的山上走去。

        张采薇我恨死你了,你这个害人精。小妖刚被教务处叫去审查了半天,满肚子委屈和愤怒像洪水一样暴发出来。我想,也许我昨晚真的不该把她叫出来,更不该不制止她喝酒,不然的话她就算回校晚了也没多大关系,我也用不着扛着她翻过铁门,被保卫处当强盗追了半夜。可是我已经有半年多没见着她了,若不是过生日,还真请不动她呢。(注:1997年11月20日,张采薇借生日之名,想再次挽回他们渐行渐远的爱情;小妖最近与赵文革之间也出现了严重的感情危机,席间两个有心事的人都喝得烂醉。小妖不相信任何男人,她拒绝了张采薇留宿的建议,坚持要回寝室,张采薇只好在午夜一点多钟把她扛进学校,被保安发现,从而导致小妖被记大过处分。这是第二天她对张采薇说的话)。

        她还是用这种眼神看我。张采薇绝望地想,从到惠州之后她几乎就一直躲着我,几次见面她都是这样看我。为什么我的一片痴情换来的竟是彼此的反目啊?

        就是你这个杂种教她和我作对,搅得我家不得安宁,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注:1998年3月15日,张采薇打算离开惠州,临行前想见小妖最后一面,却被其母赶打出来。小妖眼见他被打却无动于衷)。

        难道只是为了我们两家的夙怨吗?可这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生死大仇,应该还达不到罗密欧与朱丽叶两家的那种敌对程度呀!如果是她自己移情别恋,可她为什么又如此护卫着我呢?

        不行,我一定要问她个明白。张采薇痴痴地瞧着前面那个丰满的背影,跟着她走上山去。

        经过暴雨一夜冲刷的山坡上,草木纷披,道路泥泞。张采薇皱了皱眉,心想她怎么会有这种兴致。转过半山的一个弯道时,他忽然看见两条粉红色的女人腿微微叉开在一棵树后,它们不动他也就不动,彼此像是无话可说又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两条腿像是早知他来了,却一直在等着他先开口,他没说话它们只好先说了:先生,我们素不相识,请你以后自重点,免得别人说闲话。说完它们就转过身来,走下山去了。张采薇脑子里轰的一声,羞愧、恼怒、尴尬……各种情绪一齐冲进大脑。他悲哀地想到:我虽然是认错了人,你也用不着这样给我脸色,昨夜里你还那样,怎么到了白天就完全变了一副嘴脸?难道女人都这样,提起裤子就不认帐了吗?他对着那棵并不出色的树呆了半晌,心中觉得十分无趣。

        我看见小妖在屋里,我已经看见了她支在地上的腿,我已经看见了她放在膝头的手,我还看见了她木然的脸孔。她像根木桩子般坐在客厅里,目光散了一地,仿佛身外的一切都跟她无关,既看不见她母亲厮打我,也听不见她母亲叫她进房间去。我想叫她……(注:1998年3月15日)。

        嘟——嘟——嘟——,喇叭声在山野间疯狂地嘶叫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慢慢围拢,张采薇收起散乱的神思,正要举步,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向声源处走了几步,看见一对男女正靠在一棵大树上忙活,女的刚刚把一条被男人手臂高高抬起的腿放下,男的低着头在拉裤子拉链,旁边的青草地上醒目地扔着一大团白惨惨的卫生纸。

        那两个人也看见了张采薇,女人把头一低,从他身边跑开了。男人却对他笑了笑,神情中并没露出隐私被窥破的羞赧,相反倒好似在向他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信息。张采薇的脸迅速红了起来。

        汽车再次发动起来,将息好了的人们又开始谈笑风生起来,除了几个上了年岁的农民工低声谈着与打工有关的话题,大多数离家不久的青年人则聚在一起争论着赵文卓与吴京谁的功夫更深,关芝琳与王祖贤谁的大腿更漂亮。谈着谈着话题便扯回到家乡的人事来,比如谁在社会上最玩得开,谁在一夜间打遍整条街道没有人敢于吭声,谁家早已分家的五兄弟却在凌晨五点钟同时被人干掉,哪两个寨子又发生了大规模械斗,公安人员出面制止却统统被下了枪等等。张采薇发觉他们虽然全部来自农村,但掌握的桃江县黑社会的情况远比他丰富翔实。他们津津乐道着家乡的英雄往事,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仰慕。

        婷婷好像早忘了刚才发生的事,跟人大说大笑,谈得眉飞色舞。张采薇见他们彼此都很熟悉,心想,原来这一车有一多半都是熟人,他们都来自桃江县一个叫溪口的大镇。那个地方在惠州和淡水一带打工的人很多,其中多半是在杀业务和做小姐,这车上看来也不乏这两种人。他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想看看谁的面孔更可疑一些。婷婷见他转过脸来,瞟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像是在暗示着什么,又像是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什么。

        张采薇听见他们在谈人生,心中好奇,便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的人生理想都是些什么样子。只听婷婷叹道:我们这辈子是完了,书也没好生念过,出去打工人家首先就问你是什么专业。我他妈的有什么专业?只好拣那些又脏又累的活路做。

        一个男青年涎着脸说:你还有爹妈给的一副身体做本钱,没得钱用了往街上一站,保证有人乖乖掏钱。婷婷大怒,劈面就是一拳打在男青年肩膀上:你妈才上街去拉客。

        一个消消瘦瘦学生模样的女孩问:婷婷,你挣了钱打算干什么?婷婷扬着眉头说:买两个门面,做点生意,下半辈子好生把我崽盘出头,让我家也出个把文化人。女孩笑了起来:你崽在哪点,抱出来给我看下?婷婷正色道:难道你今后不会有崽了?女孩羞得满脸通红,把嘴一噘:不和你讲了。

        张采薇听了一会,眼眶有些潮了。原来这样生存条件下的人也有理想啊!

        我只想没心没肺地混过这一辈子我不想有什么理想不想有什么负担你怎么始终就不明白呢?(注:1997年11月21日)。

        该到摊牌的时候了,张采薇想。

        我接着说:你妈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虽然她瞧不起赵文革是个下岗工人是一种偏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两个女儿对你一直深怀敌意,他又有犯罪前科,一旦他进去了,你不但得抚养他的女儿,还要承受她们无时无刻的折磨?

        小妖又叹了口气,说:我又不是跟他女儿相爱,哪管得了那么多?我只管得到我现在的感觉,也不一定非得跟他结婚,什么责任啊,义务啊,我想想就头痛,到哪天没有感觉了我们的关系也就到了尽头。(注:1997年5月13日稍后)。

        张采薇暗暗吃惊,原来现在的小青年竟是这样的一种爱情观,他刹时间觉得自己无比地苍老,已经完全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又是一个黑沉沉的夜,但是没有了暴雨,没有了雷鸣电闪,似乎预示着下一程将会风平浪静。汽车一直在向上攀爬,像是要爬上天去责问星星为何玩忽职守。张采薇看着窗外一座座黑黢黢的山影慢慢向下沉没,忽然想起:到十万大山了。

        这时他又想起刚才婷婷她们谈话的内容,心想这世上的人也真奇怪,有人被生活逼迫到都要靠出卖尊严来延续生命了,却还没有失去理想,有的人有身份、有地位、有香车宝马却一直醉生梦死,有的人读了满肚子的书却向往着街头混混的风流潇洒,有的人前程似锦却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动力,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

        我总觉得我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的。你知道我妈和我哥一直不喜欢你,你妈见了我也没什么好脸色,如果我跟你结婚了,他们肯定会不断来闹事的。

        我正想说话,小妖伸出食指按住他的嘴唇,一脸凄苦地说:当年我姐和我姐夫闹矛盾,我哥跑去把我姐夫两条腿都打断了,我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

        是的,我们的家庭是绝对不会容忍我们在一起的,可是我们可以出走呀,我们可以去上海,去深圳,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只是你得先把书念好,我可以等你。

        小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注:1995年3月10日,两人想到他们的爱情终将受到双方家庭的暴力干涉,都不禁忧心忡忡)。

        那条被子再次擅自穿过了边境,搭在张采薇身上。

        他们俩蜷在被窝里一直不太老实,手上相互都有动作,(注:1997年12月3日,小妖背着赵文革与自己的旧情人相会,两人玩到半夜,无处可去,便来到张采薇处投宿。两人的暧昧关系使张采薇对小妖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我也许应该赶他们出去,两个狗男女,跑到老子屋里搞腐化来了。

        采薇,你睡不着是吗?可以关了灯睡呀,你这人也真够木的。小妖看上去灿若桃花,哪里有半点承受着精神折磨的样子?(注:1997年12月3日)。

        我也许应该去给赵文革打电话,让他来捉奸。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也要忌讳在别人家里行房,他妈的这不是有意来给老子好看吗?

        你干什么?把手拿开好不好?小妖叫道,话虽说得坚决,语气却软得像是在诱惑人。(注:1997年12月3日)。

        他们只是碍于我这颗电灯泡在场,不便过于放肆。不,他们既然能在我眼皮下不规不矩,说不定等我睡着了就能做出苟且之事来。既然我下不了决心赶他们出去,只好我自己出去。

        一只手感很熟的手又爬到了他的手背上。握住。不动了。过了一会伸出一只指头在他手心里轻轻扒拉,弄得他手心痒酥酥的。

        找错对象了吧?张采薇从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我可不是随便乱来的人,我鄙视赵文革,但也不会去跟他的女人偷情;我等着你跟他分手,但我讨厌一根骨头逗几条狗的游戏。

        哎呀,你干什么?有人嗔道,声音很小,但因就在张采薇的身边,所以他毫不费力就听到了。他回过神来,隐约见到一张白白的脸孔仰面浮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才想起自己是在回桃江的长途汽车上,一个叫婷婷的女孩居心叵测地躺在自己的身旁。那么看来刚才定是自己在愤怒中把她的手狠狠地甩开,砸在了什么东西上,弄痛了她。

        既然她可以毫不顾惜我们的感情,我又为什么不能去寻欢作乐呢?难道我是个阳萎症患者吗?难道我不是个带把的人吗?他手里捏着那只不像乡镇人那样粗糙的手,心想,只能干脏活累活的人能长出这样的手吗?

        她拉了拉他,没有遇上多大阻力,便牵着他开始进行一趟奇妙的旅程,先是沿着一条光滑无尘的高等级公路滑行,上下反复摸爬滚打,领略着它毫无阻滞的路况,体验着在无人行驶的路面上飞弛的快感。这趟车算白坐了,张采薇想,昨天已经坐过了。不过学坏的感觉真好,是不是所有美妙的感觉和情绪都是罪过呢?或者说所有的罪恶都是美好的明朗的,否则,怎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成为撒旦的奴仆?怎么历朝历代总是君子常戚戚而小人坦荡荡呢?

        不用跟他说了,他是当代的朱羲,是中国的耶稣,是五千年苦难集于一身的大圣人,而我们只是一些既冷酷无情又荒淫无道的妖女。对不起,张圣人,我们这污秽的凳子恐怕会污染你老人家的尊臀,我们这肮脏的地板只怕会弄脏你老人家的鞋。我们明天就要去坐台,你老人家更加可以不必光临了。(注:1997年平安夜,张采薇与小妖和她的同学在酒店过节,回宿舍后张采薇劝告她行为检点一些,激起了小妖的逆反心理)。

        小妞,你的肉体足以毁掉一个圣人。他狞笑着说。随后眼前一亮,车灯闪耀处,一张张困倦得像抹布的脸都惊诧地看着他们。没事。他微笑着,彬彬有礼,我在朗诵诗歌。

        神经病!有人骂道。他听了毫不以为忤,耶稣和卢梭都是神经病,要不怎么会一个被钉上十字架,另一个则成为丧家之犬?

        车灯关掉,世界重新回到万劫不复的黑暗当中,张采薇仿佛又听见了汨汨的流水声,耳边再度拂过清凉的河风。

        桥上一个人也没有,已经是凌晨一点五十八,不会有人从此过路了。我从桥这头走到那头,手在栏杆上滑过。汉白玉的桥栏杆真凉,比河风还凉,但想来不会比河水更凉。如果把脚浸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的水里,会是怎样的感觉呢?如果把整个身体都浸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的水里,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如果把心灵和灵魂也浸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的水里,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我大声唱了起来:

        独自走在长长午夜的桥头

        想不起哪里是我应去的港口

        北风牵我走,该不该回头

        多少次擦肩也握不住一次挽留

        泛白的梦挂在城市的脸上

        找不到一个让我停留的借口

        晨钟提醒我,该走的时候

        那无边苍茫才是我永远的居留

        别了,这漠然的城市

        当世界还未醒来的时候

        我已化为尘烟漂流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担忧

        别了,我深爱的人

        当你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就当我从不曾来过

        不曾追求也没有哀愁

        是的没有人打算过挽留我的生命没有人曾经关心过别人的命运没有爱我的人也没有我爱的人。我是一个世纪孤儿,被无辜地抛弃到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没有人听得懂我的语言,我也猜不透任何人的意图。人们耳鬓厮磨却永远听不到对方的心跳人们相互仇视却被上帝生拉硬扯地结合在一起人们一脸热情心地却冷酷如冰人们拼命地踩踏同类以求满足自己的私欲。我没有港口可以休憩没有家园可以生息没有亲人可以投奔没有情人可以倾诉没有理想可以追求没有往事可以回首除了一死我无路可走除了一死我无地容身……(注:1998年3月15日稍后,张采薇万念俱灰,当夜企图投河自尽。歌词引自拙作《魂断兴市桥》)。

        那只柔软的小手又捏了捏他的手,向它表达着它的不解。张采薇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已偏离了车道,驶入了一大片水草丰茂的山林水泽,那里有起伏的缓丘,有葳蕤的草木,还有幽深的山谷。虽然山谷中似乎很润泽,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它内心已是赤地千里,亟待天降甘霖了。

        如果是在前天,如果是在上车之前,我怎么可能想得到我的手会这样毫无阻拦地进入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的裤裆内呢?即使是偶而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会被我自己坚决否决、强烈指责并深刻检讨,那是会被我们从小到大经历过的各种教育谴责和唾弃的。然而这又能怎样呢?我一向忠实于这些教育却被所有的人认为是“生理有毛病”,是没有人要的“困难户”,是几千年历史积淀的“出土文物”,是年轻人避之犹恐不及的怪胎。那些在七、八十年代为幼小的我们所鄙视的二流子反而成了抢手货,他们不学无术却始终能够偎红倚翠,他们粗鄙下流却被人视为风流潇洒。如此看来,若非我们当前的教育出了问题,那定是自古以来的人类文明其实只是上帝与他的子民们开的一个玩笑。

        人生从来就不浪漫,是我们太理想化了,这是你对我说的。小妖说,我还记得你写给我的那首歌:

        多年以后

        你是否迷路走进当年

        莽撞无知的年代

        我们把轰轰烈烈缠缠绵绵风风雨雨生死相依的传说当作永远

        多年以后

        你一定不记得织梦的我

        人生的路越走越清晰

        月亮只是月亮星星还是星星大家眼里的天空原来是一个样

        ……

        我知道你为了给我筹报名费偷偷去血站卖血。她说,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早就不想读书了。连我妈都不管我,你操这份心干什么?想让我感谢你?一辈子记住你?没用的……(注:1997年11月21日。歌词引自拙作《回首之间》)。

        人类总是在制造着种种美丽的谎言,其中最玄虚的就是所谓的爱情了。诗人与艺术家是最大的谎言制造商,他们把爱情吹嘘得无比伟大,无比神圣,实际上去掉所有的光环后,人们才发觉自己要的,其实只不过是动物们日复一日地干着的勾当,只是这件事谁都心知肚明但谁都遮遮掩掩偷偷摸摸,他们想要干这件事情的时候,总会编出一套很崇高的理由很诗意的动机,他们永远说不出劳动人民可以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日×。

        最不可思议的是法律居然昧着良心认可了这种谎言,阉割了广大人民的自然本能,封锁了他们的正常需求,给他们套上各种意识形态上的枷锁,让他们被一些看似辉煌灿烂但与这事本身无关的东西所迷惑,从而舍本求末,为了本来与一日三餐毫无区别的小事而苦恼终生而懊悔终生而记恨终生而追寻终生。

        不就是日×吗?难道除了某某人别人就没那个设备了吗?只要你情我愿,又分什么高雅与低俗?又管什么非礼与有节?谁的祖先不是这么制造出来的?谁又不是杂种的后代?如果说此刻我们的行为属于非礼,那么到底是谁在非礼谁呢?从行为上看,是我在侵犯她,从动机上看,是她在引诱我,可见这事是她之所愿,而我又并不拒绝,甚至全车人都装聋作哑。既然没有人反对,那又何来的非礼呢?即使是非礼,非的也只是人类的“礼”,而不是天地之“理”。而人类在我看来,也只是一堆狗屎,他们所有的智慧也只是用来给自己不断地制订各种有违天性的约束,永远不让自己活得痛快。我今天便非了这个礼又能如何?如果谁要非议,谁要鄙夷就让他们去非议去鄙夷吧!我只当他们是在放屁罢了。他狠狠地想,这些想法不自觉地贯彻到手上时,他感到手上顿时温热起来,阵阵山洪从狭窄的山谷中汹涌而出,一种生平从未体验的滑腻黏稠在手上流淌,同时他清晰地听到了一阵阵极力隐忍住了的呻吟声,这声音虽然细若游丝,但比任何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更真实,比任何道德法律许可下的“模范样式”更动听,同时也更具内涵。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需求才是真的!他非常肯定地说。

        在十万大山腹地有一家古色古香的餐馆,凡是跑这条线的长途汽车都是他们的客户,由于附近数百里方圆都没有城镇,所以虽然已是后半夜了,这里却依然灯火通明。南来北往的客车在这里排成了一条长龙,吃饭的、加水的、解溲的人像蚂蚁般转来转去。

        张采薇想,明天就可到家了,临别时不妨给她一张名片,反正做那事又不需要付出感情,彼此不会产生纠葛与牵绊,激情过后双方就各分东西。虽然两个人在一起除了性交还是性交是比较乏味,但至少满足了生理上的需求,比起那些只会让人意志消沉形销骨立的“爱情”来,它无疑要健康得多,实际得多。

        他这样想着,目光向人群中扫了扫,恰好碰上婷婷那对闪烁不定的眼光。双方视线一结合,她立即低下了头,快步走进餐馆中去了,却把脸上两片彤云抹在了沉沉的夜色中。

        明天就要到家了。可到家之后又怎么办?就这样带着一身心碎的伤痛,一身失败的屈辱展示在那些陷害我攻击我鄙夷我侮辱我的人面前吗?张采薇对着幽深的山谷发呆,山谷对面山高林密,向来多见树木少见人,想来那里定有灵巧的猿猴从一颗树巅飞跃到另一颗树巅上去,胆小的野兔在洞窟中探头探脑,听见任何声息便掉转身逃入深深的洞中,还有用尾巴当被子睡觉的松鼠蹲在树干上嗑着松子,忽然听见吟风弄月的诗人高唱着“买山终待老山间”,踏着清秋的瀣露而来,爪子一抖,把坚硬的松子掉下树去,恰巧砸在诗人的额头,诗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在山林中久久回荡。

        我从没想到过我会爱她爱得如此之深。为了忘掉她我躲到山里达一周之久,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可我又怎能锁得住思念?那些天我日思夜梦的无不是她。我想念她妩媚的笑脸,想念她大方的仪态,想念她清越的歌声,想念她撒娇的样子。当母亲告诉我,小妖被她哥打破了头时,我总想到她一次次地寻我不即、失望落寞的背影。她只是一只娇弱的小鸟,没有我谁会来抚慰她受伤的心灵?没有我她怎么挺得过这非人的虐待?我真恨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鬼地方。直到现在,还恨!(注:1995年2月25日,张采薇与小妖因对双方家庭矛盾的看法不统一,愤然避居乡下一星期)。

        我现在才是真的恨呢。张采薇想,我为什么要回来?谁的教训也无法成为别人的经验,谁的思想也不能支配别人的行为,每个人都拯救不了别人的灵魂,每个人都不能改变他人的命运,我回来她就找到了幸福吗?

        书呆子,再不上车你各人拦车回去啊?司机将头伸出窗外大吼。张采薇这才发觉停在这里的车辆已走了十之七八,他应了一声,低头走上车去。

        接下来的激情游戏就有点顺理成章的意味了,他们相互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像是一对老夫老妻,彼此的动作已不完全只是情欲的驱使,似乎还带上了一些些依恋与信赖。小妖,你终于回来了。张采薇泪流满面,紧紧握住那只乖巧的小手,浑身战栗,兴奋得无比绝望。

        我回来了!小妖一头男式短发,额尖的一撮微微上翘,显得又靓丽又调皮。想我不想?她呵着手指威胁我。老实坦白,你哪根肋骨想我?(注:1995年冬天,小妖刚放寒假就跑回桃江来找张采薇)。你瞧你这双冰凉的小手噢,快放到我口袋里来,不,插进我衣袖里来。

        多么冰凉的小手

        让我把它来温暖

        我戏谑地唱道,小妖双手笼在我衣袖中,渐渐有了暖意。她仰着头,微笑着听我唱歌,笑容慢慢消失,转为沉思。当“生命花朵已为你开放,爱情的歌高唱”的超长音结束后,女高音响了起来:

        寒冬已尽春烂漫

        阳光绚丽照人间

        春天第一个甜蜜的亲吻多温暖

        ……(注:二人唱的分别为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中鲁道夫的咏叹调《冰凉的小手》和咪咪的咏叹调《人们叫我咪咪》。当时他们都还是“伸手派”,VCD虽已普及,他们却买不起。他们收集到一大堆威尔第和普契尼的歌剧碟片却只能跑到朋友家去放,朋友们都不爱听歌剧,两人只好今天跑一家明天再换一家)。

        小妖小妖奈若何?张采薇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那具胴体仿佛也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在这一刻变得柔若无骨,随着汽车的颠簸像水纹一样荡漾开来,像是决心要淹死一切自以为是百炼钢的家伙。张采薇顿时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美丽神奇的新世界,他溯源而上,找到了那口隐藏得很深的泉眼,那口似乎干渴难奈地一张一翕着的泉眼里面实际无比滑腻,无比柔软,无比娇嫩又无比温柔体贴,一股股温热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张采薇当即顿悟,为什么古往今来,总有无数盖世英雄戎马一生,最终却消逝在女人的绮罗裙下。

        那具胴体越来越躁动不安起来,在一声声垂死挣扎般的呻吟声中不断地扭动、翻转,张采薇看到从掀翻了一角的被子里露出一只白得返青的乳房,仿佛因受惊而颤栗不已的小兔子;它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又像是绽开在水面的一朵玉莲花,诱使着他去采摘。他听见她轻轻地骂了句脏话,一把拉住他无所事事的左手,用力按在那只玉兔上面。张采薇说,小妖,咱们以后再不分开了吧?然后他侧着脸倾听,那只在他左手掌里像是一团可以随意改变形状的橡皮泥般的乳房点了点头,于是他像个孩子似的高兴了,握着乳房甩了两下,流着眼泪说,谢谢你谢谢你。

        1996年二月十八日

        周日

        大年除夕

        他妈妈去了广东。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我们又可以整日整日地一起玩而不必看谁脸色了。

        这些天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他爸爸照例每天出去打麻将,除了吃饭和睡觉,平时几乎见不到人影。这样真好,我们就可以拥有这一整栋房子了。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玩;时间仿佛停止了转动,世界好象只为这房子里的人而存在。这一刻之外,这所房子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可以不去管。我喜欢这样宁静安谧的生活,有点像二人世界。说什么呀?

        平时我们爱买些零食躲上楼去吃,两个人紧挨着半躺半靠在阁楼的沙发上,脚伸在一只窄窄的烘箱里,刚洗过还散发着汰渍洗衣粉清香气息的褥子一直盖到下巴上,感觉十分温馨而自足。我们一边听音乐、看电视或说一些有天无日的傻话,一边吃东西。食物一般是火腿肠、袋装瓜子花生、巧克力和水果,有时会捎带上一瓶青岛或蓝带啤酒,冰镇的喝起来好爽。他喜欢剥了香蕉和火腿肠悬得高高的,让我跳起去咬。别的食物一般也是相互喂着吃,就连抽烟也一人一口地来。他说这样有种相濡以沫的味道,或者说是间接Kiss,这时我就会笑斥他一声,或是佯怒着掐他一把,他一边躲闪一边咬着嘴唇笑,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不过我也觉得这样不分彼此地相处很好。很温馨。

        ……(注:小妖有记日记的习惯,这篇记于大年除夕的日记记述了她与张采薇在那个寒假共同度过的一段美好时光)。

        小妖,我想我们可以去乡下支教,到车辆无法通行的山村去,那里除了满眼青翠逼人的森林、高峻陡峭的山峰外,偶尔会看到一个悬在半山腰的采药老头,三两骑在牛背上横笛胡吹的半大孩子。我们放学后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到森林中去摘茶泡,到山坡上去挖葛根,为了追赶一只野兔满山乱窜,虽然累得满头大汗,却已全然忘掉了城市中的喧嚣和烦琐;晚上我们披着溶溶的月色,沿着幽兰丛生、新簧披拂的小道,寻觅着潺潺的水声而来,相依相偎在小溪边,听鱼儿在水面上吐着泡沫,蟋蟀在草丛中唱着夜曲,让心灵完全散入清空碧落而没有一丝半点尘杂之念;农忙时节,满山遍野的稻子在风中起伏翻滚,恰似海潮一浪推着一浪,永不停歇地奔涌,我们和那些质朴的农人一起在戽斗中打谷,俯仰之间不经意便跳出了世上最具生命力的舞蹈,那嘭嘭的闷响回荡在辽阔的打谷场上,不正是合拍谐调的伴奏吗?难道这不是最自由而本真的生活吗?难道这不是诗人们穷尽一生却寻觅不到的美好生活吗?难道还有什么能比这一切更值得留恋吗?

        是的。小妖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说:我们还可以栽种许多鲜花,比如玫瑰、百合、康乃馨;水仙、蜀葵、满天星……然后我们可以开一个鲜花店,再搞一些插花艺术,给每一盆插花取上一个浪漫温馨的名字,把我们的小屋装扮成一个花的海洋。我们还可以……(注:1995年除夕,小妖借口买东西,偷偷跑到张采薇家来玩到半夜。两人蜷在烘箱里一边看春节晚会,一边谈着理想)。

        这时候汽车撞上一块人为搁置的石头,猛地跳了起来,张采薇微倾着身子来不及平衡重心,一下子扑倒在那堆无边无际的丰腴与绵软当中,他的左手!在空中挥舞!想找到一个支撑点!最终却重重按在!另一个人的手上!

        那是一只男人青筋盘结的手!

        那只手搁在婷婷同样赤裸的右腿上!!

        那只手理直气壮得像是从古到今一直住在那里而不只是个误打误撞的过客!!!

        张采薇顿时暴呕:我竟然在帮一个婊子自慰啊!他呕。我竟然沦落到需要依靠女人的身体来治疗伤口啊!他呕。我竟然孱弱得需要凭借肉欲来填补自己的空虚啊!他呕。我竟然堕落到甘愿充当一个婊子的面首啊!他呕。我竟然恬不知耻到和一个淫棍在同一具身体上发泄啊!他呕。我竟然无可救药到自己就是个淫棍啊!他呕。他恨不得呕尽自己摸过那具胴体的双手,他恨不得呕尽自己压过那具胴体的身体,他恨不得呕尽自己渴望过那具胴体的心,他恨不得呕尽所有曾经亢奋过的细胞和毛孔,他恨不得呕尽所有为这种亢奋提供过支援的五脏六腑。直到呕得腹空如泄汗腺龟裂血液干枯皮肤脱落肢体燃烧后,他不禁怆然流涕喟然长叹道:我连学坏都学不来啊!一个连学坏都学不会的人还算是个人吗?

        补记:

        1、张采薇在湖南省某市境内提前下车,从此不知所终。

        2、小妖在一年内连续换了三个男朋友,却始终找不到什么感觉。有时她会想起张采薇,但已打不通他的电话,她感到很寂寞。最近她在读《金刚经》。

        编辑:lmz